梁衡在公主府已住了两日,梁蔚除了那日和梁衡在饭桌上讲了几句话,李尘徽便没见她再同梁衡呆着一起。

  为了照顾好小殿下,李尘徽特地在灵枢院告了几日假,谢长史知道此事后还特地让人给他带话,叫他不必急着回去。

  于是“喜欢照顾小孩子”的驸马爷被公主殿下有意无意地绑在梁衡身边,李尘徽起先觉得梁蔚喜静不爱与小孩呆在一起。

  但他又转念一想,自己的聒噪样梁蔚又不是没领教过,她除了烦了些,好像也没说什么,更何况梁衡比一般小孩子乖巧许多,不哭也不闹,给他一个小玩意或是一本《千字文》他就能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

  他找了个由头去书房见了梁蔚,委婉地把自己的困惑讲了出来,还拿着梁蔚许给他“知无不言”的承诺说事。

  对此梁蔚是这么说的,“我朝驸马不得居要职,但若是走皇子属官的路数,你多熬几年也能成个挂名太傅,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要把衡儿送过来给你养。”

  李尘徽心念一动,“原来皇上是在用二殿下来隐晦地向梁蔚道歉,亦或是补偿梁蔚受到的‘委屈’,‘长公主’的封号只是个华而不实的虚名,真金白银也买不来兄妹情份,但他若是用梁衡搭线与梁蔚产生一些利益与亲情参半的关系,梁蔚便会死心塌地的站在他那边。”

  这种手段在皇家或是贵胄家中很是常见,李尘徽看着梁蔚沉静的目光,突然有些心酸地想到:“梁蔚当年不也是这样被先帝当做人情送给了项皇后,甚至是项家吗,用来维系所谓的夫妻关系和君臣之义,或者通俗来讲就是制衡朝纲。这种两全其美的事只要人不傻都会乐见其成,可到了最后又有人在乎梁蔚的感受吗?”

  “她被因为这个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厌弃,而皇后与贵妃,崔家与项家是不死不休的政敌,梁蔚夹在中间会不会感到窒息?当年皇后之死,与崔家脱不了关系,流着崔家血脉的梁蔚去漠北时,会不会觉得寄人篱下?又会不会觉得对他们不起?”

  想到这里,李尘徽就像是尝了颗没熟的酸枣,满心都是酸涩,梁蔚可以顺水推舟地接了皇上的这个谢礼,却不能心无芥蒂的享受这份亲情。

  在天家亲情本来就是最虚无缥缈,君臣往下才有父父子子,谁也不知道数年前刺中梁蔚的‘剑’,会不会再向梁衡转来。

  棍子没有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人是不会觉得疼的,只有结结实实挨过几次的打的人,才会习惯这种痛苦,并对此战战兢兢地做好躲避的准备。

  李尘徽想:“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把凉薄的人心了解的这么透彻。”

  ......

  这几日,梁珹对崔邺的处置下来了,崔邺虽然是疯了,但他做下的恶事实在是罄竹难书,若不刑罚,恐怕也难平众人怨气。

  于是进来很是舒心梁珹大笔一挥,将崔邺流放极西之地,终生不得进京。

  据说崔邺的妻子温宁郡主得到消息后,又进宫去求了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弃卒保帅的决心又岂是能轻易动摇的,她根本不见人,叫了内侍给她带话。

  “太后娘娘说郡主若再不回去,恐怕大公子就得再从极西之地流放到极北了。”

  温宁郡主一听就立刻住了嘴,精神恍惚地叫人扶了出去。

  崔邺离京的前一日,梁蔚去了牢里看他。

  公主殿下闲庭信步地走到牢门前,特地垂头扫了眼窄窗外的天,他并不着急与崔邺话别,毕竟装疯卖傻的崔邺现在听不进去人话。

  牢房里的崔邺蓬头垢面,他呆愣地坐在稻草垛上,眼神涣散,嘴唇翕动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他见着梁蔚进来,涣散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对上了焦,几分鬼鬼祟祟的恨意有些藏放不住。

  “前些日子有些忙,没来的及过来看望舅舅,”梁蔚面上带了笑,“没想到舅舅这么快就不认人了,真是叫我好生后悔。”

  公主殿下掌握了装腔拿调的精髓,一开口就让崔邺气的发疯。

  崔邺猛地站起身子,脚上的锁链“叮当”作响,他从地上薅起一把稻草,朝着梁蔚挥舞起来,行迹癫狂地低吼道:“去死!去死!”

  站在梁蔚身后的炳刃想要上前阻拦,被梁蔚挡了回去,公主殿下气定神闲地坐到辛阳给他搬的椅子上,面上很是风轻云淡。

  “这话舅舅上次也说过,原来这就是你的毕生所愿啊?”梁蔚遗憾地看着崔邺狰狞的面孔,“可惜现在被关在这里的不是我,马上要被流放的也不是我。”

  “舅舅,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梁蔚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他以手撑膝歪了歪脑袋,像是对此很困惑。

  公主殿下精致的五官让他做什么表情都很赏心悦目,但他混合着天真与戏谑的微笑让崔邺毛骨悚然。

  崔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有些畏惧地退后几步,像是在害怕梁蔚套他的话。

  “我来这里之前见到了崔相,真是有些奇怪啊,”梁蔚幽幽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竟对你毫不关心,就像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崔邺闻言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但鉴于他正在扮演一个疯子,他不能对梁蔚的鬼话做出应有的反击。

  “也是,没了你崔家有的是人给他当儿子,他还有太后在宫中替他筹谋,”梁蔚残酷地说,“你嘛,现在对他而言是个比崔景还要无用的废子,他能保住你一条命,也算是全了那点父子之情。”

  崔邺双目开始变的赤红,他死死地盯着梁蔚,胸膛激烈的起伏。

  “可他要是知道你这疯病是假的,你猜他还会不会让你活着到极西。”

  悬在崔邺头顶的剑轰然落下,他颤抖着身子,腿脚瘫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那夜的人......是你......是你派来的,是你断了我的生路。”崔邺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好歹毒的心肠啊!”

  他说着便痛哭出声,像是死了亲娘一样悲恸,也是,现在要死的是他自己,说什么都得让他先哭两声。

  梁蔚当夜本来就没想要逼问出什么,可能是谭桂生天赋异禀,把戏演的太过逼真,还真从崔邺那里套出了话。

  崔邺当时被吓住了,但事后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有人在诓他,但奈何为时已晚,他已经把事情说出去了,他活着一天他爹就得担心他会不会再继续透露出了什么,杀了他是个最好的选择,所以他必须装疯,疯了总比死了好。

  梁蔚用反间计让他们父子之间的信任分崩离析,他如今就是砧板上鱼肉,监牢里的困兽。

  “嘘,”梁蔚竖起根手指,“这里人多眼杂,舅舅还是得慎言。”

  而后他想起什么,随即勾唇一笑,“告诉舅舅个好消息,那晚的事目前崔先瑜并不知道。”

  崔邺猛地抬头看他,目光里带着惊惶和怀疑,像是在悬崖边上摸着了一根未知的树藤,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断掉。

  “但我能让他知道,”梁蔚抬眼看向了窄窗外阴沉的天空,“明日你就要出发去极西之地,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时能到达,不过我想舅舅应该也是不怕的,毕竟你身份在哪里放着,崔家不会不管你。可若是......”

  崔邺入坠冰窟,他哆嗦着的手指紧紧抠住稻草席 ,再也压制不住自己喉咙里的呜咽。

  “崔家摆在你面前的是条猪狗不如的死路,但我念着咱们同源的血脉,愿意给舅舅一个机会,”梁蔚的目光带上了蛊惑,“现在咱们能谈谈了吗?”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崔邺哑着嗓子迟疑地问:“你要......跟我谈什么?”

  梁蔚从天牢出来时外面下起了雨,他接过了炳刃递给他的证词,大眼一扫,挺厚的一沓。

  看来崔邺打算把自家的老底都给翻出来了,估计他跟崔先瑜最后的那一丝情分到此也消磨完了。

  梁蔚答应要把崔邺活着送到极西,但他要崔邺拿他崔家来换。

  这些年跟着太后鸡犬升天的崔家族人,做下的缺德事也不少,梁蔚要崔邺把崔先瑜和崔家众人犯下的罪状白纸黑字的写下来。

  疯子说的话估计没人能信,但若是时机合适,梁蔚也能拿着这沓纸来证明崔邺没疯。

  “殿下,这样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辛阳跟在梁蔚身后,他替梁蔚感到不值。

  “我只说把他活着送到极西,”梁蔚撑油纸伞,朝辛阳露出个带着血气的笑,“至于他在路上会发生什么,就是他自个的造化了。”

  辛阳扶着梁蔚上了马车,在门帘落下后,他才轻轻打了个寒战。

  姚瑛曾对梁蔚说过要把崔家的罪行公之于众,将其连根拔起,梁蔚对此表示赞同。但他与姚瑛还有一点不同,他要让崔氏父子死前的每一日都痛苦之极。

  “回去吧,夫君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梁蔚的声音从雨幕里传出来,炳刃从那里面咂摸到了一丝人气。

  就像暗夜独行的无家之人在茫茫夜色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