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中午的太阳正毒, 白色车漆反射刺眼的光。
反应过来时,人和车都跟着前车开进胡同路,再往前走就能到山月美术馆。
轮胎压着停车线, 车里, 姜怡妃握着方向盘,望着挡风玻璃,静默。
宋聿诚的库里南停在前面的位置。
同样,车上的人迟迟没有开门下车,仿佛隐入市井。
一前一后, 一黑一白,像两子棋, 下在燕都胡同这副布局方正的棋盘里。又像拍卖场陷入最后竞争的两张号牌, 互相摸索对方的底牌, 只不过她不再是高台上那位煽风点火的拍卖师。
姜怡妃深呼吸, 随即毫无拖泥带水,推开门下车,大步流星地走上前。
落子亦落槌,无悔之理。
拉开副驾驶坐滚烫的把手, 钻进车内, 顷刻间,车内冷气如雾气吞山般披覆全身,褪去衣料上的燥热,清淡的烟味吸入鼻腔。
姜怡妃靠向椅背, 视线投向男人搁在方向盘的手上, 两指夹着烟, 火星微弱,约莫刚点没多久, 白衬衫解开两个扣,显得有些颓靡。
她打破寂静,语气不好不坏:“这就抽上了?”
“嗯。”男人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额前刘海下神色澹然,头也不回,伸手掰了掰门上的按钮,一丝透风的窗缝慢慢合上。
车内彻底平静,却听不到彼此的呼吸声。
想起女人笑着从医院门口出来,心底烦闷,宋聿诚把烟换到右手,伸到中控台,食指抵着燃处摁灭了烟,牵扯到虎口的绷带,有些酸胀。
不等收回手,腕心被柔软包裹,中间夹着玉貔貅,轻微的钝痛。
她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要说两点,你仔细听着。”早在腹内打好草稿,姜怡妃的语气不容置喙,“第一,我没打算瞒着你去探望沈洵祗......”
话音未落,宋聿诚挣脱她的手反客为主,一把锢着她的手臂,袖口随着力挽到臂弯,绷带粗糙感刻进柔嫩的肌肤,隐隐像灼烧似的辣。
身体几乎贴到他的胸膛,她神经紧绷了一下,仰着脸,堕入他如陷阱般的深眸中,姜怡妃吸了半口气,停住,心跳莫名加快。
另一只手扣着她的下巴,宋聿诚目光衔上去:“姜怡妃,从医院到这里需要经过一个绕城高架,上面有十三个出口,路面通过了十四个红绿灯,我给了你三十分钟做选择。”
“所以,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个答案。”
“为什么跟上来。”
节奏完全乱了,所有拐着弯的解释,隐晦的借口统统挤压着大脑,直到一个压在潜意识里的答案呼之欲出。
姜怡妃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
“......”宋聿诚的眼底有所动容,他的脸渐渐放大,嘴唇倾下来,湿润的气息吹得她想闭眼。
姜怡妃也这样做了,少顷,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吻。
车内响起门锁解开的声音。
宋聿诚放开她,直起身,推门:“先下车。”
姜怡妃对他反常的态度云里雾里,但还是跟着他下车,走进美术馆。
青石板铺成的走廊贯穿其中,沿途错落有致地串联起房屋和庭院。
他们两旁,斗拱交错,木柱横梁雕刻着精致的图案,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花香和槐树的清新气息。
不是第一次来,对周边很熟悉,姜怡妃漫无目的地走在男人身后,记起前几天他说要带她观赏一件难得的瓷器。
转角处,他忽然左拐。
印象中这条路并不通往瓷器室,是西洋室。
那儿不是早就废弃了......
姜怡妃脚步停了停,依然跟过去。
跨过侧院门槛,一片花海引入眼帘,深浅不一的蓝色飞燕草覆盖了整个小庭院,数只蝴蝶扑闪翅膀,落在花瓣上,生机勃勃。
驻足观赏着,立在身侧的宋聿诚终于开了口。
“最早的时候,我只是在那儿随手播了一把种子。”他指了指远处高一阶的花坛,“父亲告诉我飞燕草的花语是正义与自由,我没放在心上,直到花开才有了实感。”
它们迎风摇曳如众鸟飞舞,无拘无束。
宋聿诚长吁一口气:“可惜,我父亲没来得及看到花开。”
“你父亲是这儿的......”姜怡妃微微蹙眉,注意力从花丛中转移。
宋聿诚淡道:“山月美术馆的创立人,山月,取自我母亲的名。”
姜怡妃感叹:“你父母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宋聿诚淡笑。
姜怡妃从这一抹清朗的笑中寻到遗憾。
她也不禁惋惜,如果不是空难带走了他的父亲,能在健全的爱意中长大,他身上那一股孤寂感或许会减少些。
“十二岁这年,我母亲再婚,虽然说很自私,但那时候的我用了隐蔽又极端的方式表达了我的不满。”
当年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十分有冲击力。
新年家宴,关山月毫无征兆地挽着一个男人的手,与他介绍说这是他的继父。
他无法理解,当年父母如此相爱,仅仅三年,她的母亲会为了利益选择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在他当年“肤浅的观念”中,简直不可理喻。
或许也有叛逆期的成分,那时,他经常无视继父的存在,关山玥时常为他们的不和睦头疼。
他们婚后不久,不到一个月,很快迎来了新生命。
他心底的压抑感到达峰值,做出不太理智的举动:离开这些复杂又虚伪的关系网。
“你也会离家出走?我以为就我.......”姜怡妃诧异又觉得有一丝不对劲,戛然而止。
宋聿诚扭头看过去,她细密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轻颤,眼底浮现锐利的光。
他倾倾嘴角,笑意到达眼底:“姜怡妃,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说过我这个人喜欢独来独往?”
姜怡妃哑然,夏日的温度似乎在每一处毛孔上蒸腾,胸口之下,心脏猛地加速,一种强烈的预感如火山苏醒般,即将喷薄而出。
她惧怕这种感觉,又无法掩盖期待,下意识屏息凝视。
宋聿诚抬手,敷在她的头顶,五指穿进她的发丝,瞳眸温和似水:“在那个时刻,一位小姑娘短暂地闯入了我的庇护之所,她的存在启迪我坦然接纳生活的一切,告诉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蝉鸣鸟语,汇成夏日的交响曲。
蓝色花海落下急促的脚印,倩影穿梭,走上台阶,推开西洋馆的木门。
姜怡妃缓慢地走进去。
依旧维持着上一次来的陈设,干净空旷,壁画上的女性安然躺着,仿佛注视着时光。
灿烂的阳光透过琉璃窗,地板上铺着一块白布,上面摆着精致的青花瓷瓶,插上了一株飞燕草。
她弯腰取出花,轻轻捏在掌心。瓷质冰凉的感觉在肌肤弥漫,花瓣釉色淡雅而清新,仿佛透过微光,散发着真实的光泽。
空气中,嗓音微微发颤:“你做的?”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腰被环住。
宋聿诚轻轻拢住她,抬手别过她耳边的发丝,温柔地端详着她的眉眼,把头搁在她的肩窝,如每一次事后鬓边厮磨:“我欠妃的,第一株飞燕草。”
永生的飞燕草,永远的自由。
它不会枯萎,将会陪她度过岁月。
心情雀跃,内里却无比柔软,仿佛尘埃落定的平和,时间变缓,如慢悠悠的云朵,享受每一秒。
“你迟到了,宋聿诚。”姜怡妃勾唇,故意揶揄他。
“对不起,妃妃。”他温声解释道,“我想起这件事花了点时间,那日凌晨我摘完花后,不小心烧到四十度,我舅舅把我逮回家治病,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
当年只是短短不到三天,他忘记其实情有可原。姜怡妃的视线落在他的指腹,发现一些粗糙的纹路,意识到这些日子他不太主动联系她的原因。
“你这手今天真的能拆线吗。”她捏了捏他粗粝的指腹,“傻不傻,等手好了再做不行?”
“不行。”宋聿诚摇摇头,短发擦到她的脸刺刺的,“让你多等一天都不行。”
姜怡妃弯腰把花插回瓶子里,转过身,勾住他的脖子,动了动唇:“不算晚。”
视线沿着他的眉骨临摹:“宋老师,你要不要问问我刚才在车上想说的第二点。”
宋聿诚“嗯”一声。
她的手指习惯性在他后颈打转剐蹭,姜怡妃偏头说:“第二,虽然反驳的有些迟,但我想说,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分得清什么是同情,什么是......偏爱下的冲动。”
“motus animi continuus.这句也对我适用。”
她顿了顿,像是特意留给他品味话语的时间,继续说:“今天对他是同情,那晚对你是我没意识到的偏爱。”
至于前一个“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她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脸。
嘴角落下轻盈的吻。
“那么,恭喜宋先生。”
宋聿诚心中掀起波澜壮阔,低头吻住她的头顶,吻她的额,她的眼皮,她的鼻尖。
她如那些时候一般,仰着脸,接受他唇瓣的缠绵。
但这次不一样,是两颗心的亲吻,宛如圣洁的缔约。
最后停在嘴唇,热气细细密密地喷洒在她的唇峰,向下铺开延伸到脆弱的脖颈。
宋聿诚捧着她的脸,挠了挠她的耳垂,额抵额:“说句喜欢听听。”
“别得寸进尺......”姜怡妃被他勾得不上不下,有些急躁。
宋聿诚知道她的脾性,封住她的嘴,先满足她。
他总有另外的办法让她说出来。
唇齿交缠,舌尖沿着嘴唇轮廓舔舐,姜怡妃尝到一丝可乐的甜味。
什么时候偷吃的糖。
“喜欢吗?”宋聿诚给她时间换气,含笑问。
姜怡妃微喘,抿了抿唇:“喜欢。”
她默认自己说的是味道。
看到男人眉梢向上挑,她立刻主动堵住他的嘴,强行占领上峰,拉他堕入深渊。
夏日室内闷热,薄汗在肌肤上氤氲流淌。
他们拥吻许久,终于舍得放开。
衣冠整齐,可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姜怡妃抱起地上的青花瓶,宋聿诚收拾白色的垫布。
转动瓶子,仔细欣赏瓶身的用水墨手法装饰的画作。
她轻叹:“青花瓶也是你做的?”
宋聿诚慢条斯理地叠着白布:“嗯,一百多只里,只有这只烧得还算可以。”
还敢说得再无所谓些吗?
姜怡妃瞥他一眼:“您可真谦虚。”
对着光,再次端详上面的画。
周围群山环绕,一方自由祥和之地。
麋鹿站在湖边,仰望天空的鸟。
她问:“有名字吗?”
他搂住她的肩膀,一起看上面的画:“你可以给它取一个。”
姜怡妃思忖片刻,吟道:
“倾盖如故。”
想到二十年前的初秋,不约而同往壁画上看。
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