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确实有连通凡间与污秽之地的能力。

  它不仅能吞噬仙元,随着成长,还会逐渐拥有吞噬其他东西的能力,像一条寄生于污秽之地的蛀虫,待到彻底长成那日,便会将上下两界的屏障啃得千疮百孔。

  先前曲复只是用它笨拙的身躯进行简单的攻守,并未展现出什么特别之处,饶是两位上仙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端倪。

  此番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方九鹤只来得及一枪挑飞时望秋,紧接着便被吞了进去。

  明尘接住时望秋,又朝大虫喊了一声:“方九鹤!”

  那团流光溢彩的金色身躯并不实,呈现出半透明的胶状质感,隐隐能瞧见里面方九鹤一动不动的身影。

  或是无力挣扎,又或者被吞没的瞬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大虫吞完人,回到曲复身边,低头亲昵地蹭了蹭他。

  “真乖。”曲复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如此,最后一条魂魄也齐了,那便……”

  话未说完,一阵极其恐怖的浩荡仙元轰然荡开,携着毁天灭地的威能,四周执念刹那湮灭,连惨叫都没能发出。

  曲复反应倒是迅速。

  眼见避无可避,竟让大虫也将自己一口吞下,借着刀枪不入的躯壳勉强躲过一劫,不过还是受了些许余波的冲击,嘴角淌下来一缕血丝。

  一击扫清周围的执念,明尘眼皮都没抬,轻轻将时望秋放下,又落了几道保护的阵法,五指在空中虚虚一握,便抓来一柄剑。

  此乃本命剑的器灵所化,虽然威力不及本体,但也足够用了。

  明尘抬眸,望向那条扭动着后退的金色大虫,嗓音冷然:“你想走?”

  既已得手,曲复自然没有再和明尘硬拼的必要,只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将方九鹤的一魂一魄炼化进“鹊桥”里,静候功成便可。

  他倒是想逃。

  然而明尘教他见识了什么叫作上仙的暴怒。

  长剑骤然一化十十化百百又成千万,剑雨凌厉如狂风,遮天蔽日,无穷无尽,散发的光芒直冲云霄。

  金色大虫像一团任人揉捏的面,在砸出来的巨大土坑里被打得找不着北,扬起的尘土几乎要将这一片地方埋没。

  唯有方九鹤所在的那一段位置得以幸免,被剑雨小心地避开了。

  曲复挨了好几下揍才想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到方九鹤身边,这才免了连人带虫被捣成肉泥的下场。

  见不奏效,剑雨很快停了下来。

  曲复仰起头,望着半空中如银月般散着蒙蒙光辉的上仙,脸上再挂不住那温柔亲和的假面,撩了把凌乱的头发,啐了口血沫。

  明尘的这副模样,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

  -

  当年曲复尚且年幼,颠沛流离,与野狗争食,最后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捡了回去。

  门派很小,小到只有一间草庐,里面住着师父和师兄。

  现在又多了个他。

  师兄没什么本事,甚至没能摸着筑基的门槛,和凡人没两样,只会整天捧着本医书,偶尔挎个行医箱下山替附近的人看病。

  曲复一度瞧不上自己的这个师兄。

  师兄却待他很好,会给他做饭补衣服,还会在他生病的时候,用冰冰的湿毛巾捂着额头,问他想听什么故事。

  药煎好了,曲复尝了尝,觉得苦,抬手便打翻了师兄的药碗,抗拒地骂道:“滚!”

  师兄也不生气,收拾掉碎瓷片,又去煎了一碗。不过这回是捏着下巴给他灌进去的,灌完顺手塞了一粒香香甜甜的松子糖,还回敬道:“兔崽子。”

  后来想想,彼时师兄也不过十五六岁,却要照顾一个倔驴似的七八岁的孩子,没红过脸没急过眼,真是顶顶好的脾气。

  师父修的医道,师兄也修医道,曲复却找了本无情道秘籍过来,死活要修无情道。

  他觉得医道不顶用,会遭人欺负。

  师兄听说他修了无情道,接下来五天的饭菜咸得跟盐巴似的,还半夜三更溜进他房间里,伤心欲绝地问他:“你修无情道,是打算斩师兄还是斩师父?”

  小小的曲复翻了个白眼,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你还用得着斩?等我长大了,下山一年就把你忘了。”

  师兄:“……”

  师兄轻轻掐住他的脸:“兔崽子。”

  如此过了五年。

  那本无情道秘籍渐渐被搁置起来,上面的灰越积越厚,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翻开了。

  书架上又多了几本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其他道派的心得详解,每本都有不少注释,似乎这些书的主人内心犹豫不定,不知该修什么好。

  师兄则专心钻研医术,又时常下山行医,成了远近皆知的“神仙”。

  “不能筑基又如何?”师兄笑眯眯地对他炫耀道,“我还不是比你快成了‘神仙’。”

  对于这样自欺欺人的说法,曲复表示嗤之以鼻。

  “看,这是什么?”师兄也不恼,掏出一包松子糖,献宝似的在他跟前打开来,“是小曲最喜欢的松子糖。”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师兄。”

  “那你要不要嘛?”

  “要。”

  曲复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的平淡下去。

  直到那年,覆罗大疫。

  他们的门派正巧在覆罗附近,师父师兄忙得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师兄更是彻夜不眠,四处奔走。

  但病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人人都想活命,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地哀求着,求“神仙”救自己一命,求那一碗救命的汤药。

  却不见青年亦是凡身肉胎,日渐憔悴,眼底两片乌青愈发浓重,被哭声、被日夜不曾熄灭的药炉熬干了心力。

  曲复去找过师兄。

  “你救不了这么多人。”他道,“别管了。再这么下去,你自己也得没命!”

  师兄只是摇了摇头,温柔道:“只是多煎几炉药罢了。能救而不救,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杀人又怎样?哪个修道的手里没沾过人命??”

  “小曲,你还小,不明白。”

  曲复单方面地和师兄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没过几天他就后悔了,又折返回去,想跟师兄道歉。

  而这一次,他却再没能找到自己的师兄。

  那些被时疫折磨得犹如惊弓之鸟的人们,已经近乎疯魔,日日夜夜的祈求期待终究变成了不得拯救的怨恨和癫狂,要无能无用的“神仙”百倍千倍地偿还他们的虔诚。

  尽管他们什么也没有付出。

  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吃神仙肉能治病”的谣言,人们一窝蜂地闯进了师兄的医庐。

  曲复来迟了,只见到院子里架着一口沸腾的大锅,里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香。

  围在四周的人们拿着筷子端着碗,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交头接耳地祝福着,仿佛喝下这碗“神仙肉”就能永远地逃离死亡的恐惧。

  曲复僵在了门口。

  ……

  半个月后,各仙门大宗才姗姗来迟,一来就捉住了那个疯狂屠戮凡人的少年,在尸横遍野的覆罗,在他失去师兄的地方,怀悲悯地审判着他。

  “事出有因,也是可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窃窃地交流道。

  曲复被压着跪在地上,默不作声,一点点收敛起眼中的戾色,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来。

  最后他被关了数十年。

  从地牢里被放出来那日,沉重的镣铐被卸下,“叮当”落在地上。曲复抬起头,久违地闻到了雨后山里的新鲜潮气。

  他并不觉得有多欣喜,只觉得一如既往地恶心。

  整个凡间……都令人作呕。

  他回到那间小小的草庐里,找到了师父,问有没有办法寻回师兄的魂魄。

  师父摇着头叹气,叹了半晌才告诉他,师兄乃是肉身灵芝,一旦被分食就会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间,再不入轮回。

  曲复没说什么,一脸早已猜到的平静。

  他去师兄屋里,找出了所有的医书,指尖慢慢摩挲过师兄的字迹,枯坐了一夜。

  之后开始潜心修习医道。

  知道如何救人,才能不着痕迹地杀人,甚至于对方在临死的前一刻还在笑着道谢。

  愚昧愚蠢的凡人、道貌岸然的宗门、假慈假悲的修士……他要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尝到师兄曾经尝过的痛苦。

  那种交付给对方的纯良温和的善意被踩在地上的,被撕碎扯烂,最终还要葬送在恶人手上,含恨而死的痛苦。

  一个都别想逃。

  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他就要目之所及、所有的一切都翻天覆地,颠倒错乱,统统下去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