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224章 旧日归来

  星法撑着脑袋侧身躺着望向久安,他入寺一年吃斋念佛,堪称无聊至极。底下的和尚对他更是拿他作“师叔”相待,毕恭毕敬绝无一句闲话,这会儿他见了久安,虽然傻了点,不过倒是能说话解闷。

  “诶,你来玉华寺作甚?”星法问道。

  久安心想着这会儿该吃药了,可如今身在异处不得如此,便垂着眼睫轻声答道:“养病。”

  星法一个鲤鱼打挺立起,挺乐呵地问:“呦,什么病啊?”

  久安扫了一眼星法,一见他嘴唇勾着,心想他并不急人之痛,必定不是好人,便不搭茬。

  星法笑得灿烂,冲他招手,“你来,过这儿来说,莫非你今晚要睡在凳子上?”

  久安记得睡觉从来都是在床上的,没有睡在凳子上的道理。万事都得照着规矩来,这是袁峥教他的,此刻袁峥虽不在身旁,久安自觉更得自律,便只好起身走了过去,挨着床榻坐下后,星法伶俐地往内一滚,让出了一个地方来,久安瞥了一眼,和衣躺下了。

  他知道袁峥素来是不准他乱跑的,心里仍旧有些怯意,“你当真不能带我回去?”

  星法“啧”了一声,“我带你回哪里去?你不是连个去处都说不上来么?你可知玉华寺有多大?!”星法翻身侧卧对着他,“这会儿过了更响,寺院各处都禁门了,你就是想出去都不成,翻墙就更别想了,我寺武僧可是一等一的厉害!”

  久安叹息了一声,心想自己要惹祸了。背对了星法,久安蜷缩了双腿,将冰冷的手贴在滚烫的脸上。

  星法还很有一些孩子心性,与久安并肩躺着,接着又问:“谁带你来的寺里啊?”

  久安有些疲乏,支支吾吾了几句也听不清。

  星法还欲再问,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久安出声,便坐起身来俯身去看,这一看却是只见久安已睡过去了。星法推了推他,见一点动静都没有,心知这说话的伴儿是醒不来了,恨了一声也背身躺倒了。

  这觉睡了不知多久,房门就被啪啪地拍响了。

  星法闭着眼睛拿被子蒙了脑袋,而床外一方的久安则猛然睁开了眼睛。

  房门啪啪咚咚地乱响,接着传来了人声,“星法师叔——星法师叔——”

  久安撑手坐了起来,心腔子也跟着门响一块儿跳,他忙推了推被子里闷头大睡的星法,“有……有人来了……你醒醒啊。”

  星法先是耍赖一般地不愿醒,末了禁不住久安的推摇,十足恼火地坐了起来,长长地从鼻子里出了气,先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门,接着气沉丹田往外头沙哑地怒吼了一声,“嚎你娘的丧,滚!”

  外头被喝得猛然一静,接着传来谨慎平直的声音,“星法师叔,主持师父集众师兄弟到大殿去,星源星德两位师叔也去了。”

  星法这才将惺忪的眼睛猛地一瞪,立刻掀被挺身要往外走,不想才一步就被久安的腿绊得滚下了床榻,咕咚一声摔在了碧绿凿花的地砖上。

  久安也吃了一惊,连忙下床,未及穿鞋就去扶他。

  星法呲牙咧嘴,可赶忙晃手,指着房门,“快快——开门去——”

  久安回身穿了鞋,很是听话地跑向了房门,在门栓处哆嗦地捣腾了一阵,吱呀一声把门开了,门外还是一片零星散乱的星夜,东方隐隐地透着一点青浅之色。

  门外站着的年轻和尚本是预备着是要见星法的,不想门后站着的却是别人?!他先是一愣,支吾道:“这……您……”

  久安也不答话,只是望向从地上跌撞站起的星法。

  而年轻和尚身后的一个少年小沙弥却眼尖地“啊呀”了一声,颤颤巍巍地指着久安,惊道:“师兄快看……海龙小鹰膀褂子——”再往下一看,他又叫道:“长穗五色宫绦——”末了小沙弥一拍光头,一跺脚,“海棠靴——”

  年轻和尚定睛一看,只见此人穿戴果然如此,便直愣愣地恍然大悟道:“啊!……”

  小沙弥急得要跳起来,握拳道:“师兄,侯爷找得就是他——”

  这时星沙正挂着袈裟扣子,慌慌张张地往外走,一把推开了久安,惊问面前二人,“星云师兄知道我喝酒了?!”

  那年轻和尚摇了摇头,道:“星法师叔多虑了,是昭义侯要搜寺找人,逼着主持师父下令解禁,主持师父才集众要说此事呢。”

  星法大惑不解,“啊——搜人?搜什么人?!”

  那年轻和尚与少年小沙弥齐齐将手指一伸,指向了扶门站着的久安,这时寺中传来了晨间的钟鸣,不知哪座院里还间或传来了鸡叫。

  久安瞪圆了黑白分明的润泽眼珠子,悄悄地躲到了门扇之后。

  两盏茶后,久安被星法带到了寺中平日早课的大殿,刚踏入殿中一步,久安抬眼就见着了袁峥,他眨了眨眼,喜忧参半地打了一哆嗦。

  而后,星法当着众人口若悬河地将自己与久安之遇,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分说了一遍,将自己说成了普度众生的菩萨,将久安说成了苦海挣扎的蚍蜉,再后来,他双目闪烁,慈悲地对着久安双手合十,“说来也是小僧与这位公子有缘。”

  袁峥先前闹得这般动静,这会儿当着众人却又从容平和,他心中虽烦这小师父废话太多,面上却也附和了几句,待谢过了星云主持,便拎着久安的胳膊走人了。

  袁峥带着久安拐出了众人所见,又斥退了随行后,便一把甩开了他的胳膊,黑云压顶地大步流星走在了前头。

  久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险些有些跟不上,他小跑了起来,轻声唤道:“峥……”

  袁峥不理他,也不说话,顾自龙行虎步。

  雪后地湿,久安也不敢走得太快,可看着袁峥似是要将他扔下一般地快走,他心中着急,不由地跑动了起来。

  袁峥向旁一转,下了中殿的石阶。久安跟得辛苦,苦恼地喊道:“峥——你慢一些——”

  袁峥下完了石阶,便是往无念斋的去向,他连头都没回一下,踏风一般地走了。

  久安咬牙追上,气喘吁吁地一阵跑,才在斋前的穿云门洞前将袁峥一把拦住了,“哈……哈……峥,你走得太快了!”

  袁峥冷冷地撩了他一下,又一把将他推开,往院中走去。

  久安赶紧又堵在了他面前,耷拉了面目,诚心认错道:“峥,我犯了错,你打我罢。”

  袁峥也停住了,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打了也不长记性,我不费那力气。”

  久安抬头急切地看他,“峥,我……”

  “你什么?”袁峥的声音隐隐地不大对头。

  “我见你不在,就要去找你。”久安实话实说道。

  袁峥不开口则罢,一开口那声音猛地就拔得雄浑洪亮,“找什么!我昨儿傍晚出门前还叮嘱过你——要你喝完药就自行歇了,你也是点了头的,可我一回来——”他逼近了久安,吼了他一声,“人呢?!”

  久安不大记得昨儿傍晚是不是真有过这么一回事,可袁峥是不会说谎的,而自己又是蠢笨的,那大概就真是自己言而无信了。久安这时就见袁峥面色十分不善,平白地黑了一层,他有些畏惧,后退了一步。

  袁峥一把捏住了久安的手腕子,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你先前是如何答应我的?!我白教了你了那些书,那些话,末了你连路都找不着,要宿在别人那儿过夜!”

  久安觉得骨头都快被袁峥捏碎了,疼得很,可他咬牙忍住不敢吭声。

  “朝中那么多大事要办,正是人人自危不敢怠慢的时候,我顶风告了假,回去不知要受多少小人编排撺掇——”袁峥的面色有些涨红,“他们不让我好过,你这混账东西也不让我省心,我昨夜里连下山出城的马车都差人预备了,还以为你……”袁峥欲说不说地黯淡了目光,是有些说不下去了。

  袁峥狠狠地揪住了久安的衣领,怒斥道:“你不是爱跑么,好——跑!爱往哪儿去往哪儿去,别回来了!——”说完这话,他用力地一搡久安,久安被喝斥得惊恐万状,一时脚跟不稳就向后跌到了地上,哑口无言地瞪着袁峥。

  袁峥怒气冲冲地往房中走去,他一脚踹开了房门,又咣当一声地反手将其摔闭了。

  久安在那两声巨响里,骇然地醒悟过来,连忙奔向房门,双手拍着门板,“峥,你开门啊——”

  房中寂静,房门紧闭。

  久安心田酸涩地往下一沉,他握紧了拳头,拼命地去捶那门,在咚咚声里,难过地问:“你不要我了——?”

  还是无人回应,久安恐惧了起来,他卯足了劲儿地去捶门。

  “峥,我下回不敢了,你别不要我——!”

  如此许久之后,久安精疲力尽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砸门的那一下又一下的拳头是全落在心口上了,他委屈又伤怀,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嘴唇发抖地抿在一起,一抹眼睛他带着哭腔,气息不稳地喘息了几下。

  惊惧若刀,戳进了他的五脏六腑,打着旋儿地折磨人。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天幕也越发地亮了起来,晨风冷锐夹杂着飞雪卷向檐下的久安,他一张面孔湿漉漉地涨红着,哽咽了两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慢慢地就走进了雪里。

  他无声无息,心如死灰地呆站着,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飞雪冻住了他火烧一般酸痛的眼睛,也冻住了他慌乱惧怕的心,他仿佛被冰包裹住了一般地站在了院中,天空大地都围绕着他旋转,风雪晨光交织着席卷了他。

  久安觉得自己四肢很轻,他耗尽了心力,此刻觉得自己能飘起来,而下一刻他猛然晕眩了一阵,脑中轰隆一声地炸起巨响,随着巨响倾盆而来的是无数个日日夜夜——

  久安赫然瞠目,浑身一震!

  冰冻着他目光与神思的寒雪在血液的活络之下渐渐地退散而去,上一刻,久安沉浸在天塌地陷的恐惧中,而这一刻,他置于与风平浪静后的万籁俱静里。

  大起大落,大动大静。

  久安面无表情地仰头望雪,脑海中争先狂涌的人事从杂乱无章渐渐地井然有序,他平静地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初降的雪花落在长茧与圆疤之上,毫无预兆地,注定一般地,新与旧齐全了。

  久安想,他以为他会死在那一年的大雪里,没想到,经年之后,他在这一场雪里又活了过来。他凝视着掌心的消融的雪水,不悲不喜。

  这时,身后的房门开了。

  久安抬起眼帘,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