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212章 爱恨之间

  福帐是安放尸灰的一处地方,死者生前不论身居何位,死后都是用那样一方青黑的石瓮装殓了安放于此,只等带回殷都论功封赏后,连带着御赐的牌位一同交还于各州各府。这还算是好的,有点压根儿连尸首都没有,有的即便是有也认不出是谁,堆叠在一起烧成了灰,一并装进一口棺材里,待到了亲眷手中,只有一只镌了名姓的木牌,及一只扎了黄带的钱袋。

  林壁堂眼前的这方石瓮与旁的石瓮别无二致,是黑漆漆的囫囵一个,只封盖之处刻了“连久安”三个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林壁堂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覆上那封盖,用指腹摩挲了那上头的一笔一画,双目死寂。

  “林公子可看清了?”袁峥站在他的身后,在等了许久之后,终是问了一句。

  林壁堂一点点抠着封盖上的名字,垂首不答。

  袁峥又等了一会儿,凉薄道:“他的尸身是在下亲手挖出来的,是死是活当日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林公子也大可去问,在下还有要事,不能作陪,这就先走一步。”

  袁峥说完还未及转身,他却已被林壁堂狠狠一把揪住了领口。

  在一旁季川西见状,大惊失色,立觉不妙地出声阻止道:“林公子?!”

  “你……”林壁堂到了此刻也依旧很平静,只是那平静宛若风中湖泊,荡荡漾漾地要大乱,“你说,久安在哪儿?”

  袁峥一动不动,告诉他:“你不是方才已瞧见了。”

  林壁堂一口气吸入,却迟迟不吐出,他死死地攥住袁峥的领口震乱地摇头道:“不是……不是他!”

  季川西上前抓住了林壁堂的双手,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林公子,节哀。”

  “节哀”二字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林壁堂颤抖地喘息了一声,不住地摇头,他觉得天地黑成了一片,自己身不由己,要堕进了最深的梦魇中去了。他挣扎着告诫自己,绝不能信,他若是信了,久安便真的死了!

  “袁峥,你把他藏哪儿去了……”林壁堂执拗地咬牙道。

  袁峥冷酷道:“他死了。”

  “你胡说!——”林壁堂愤怒难当地一把推开了袁峥,自己也踉跄地往后一退,云生畏缩在一旁见此立刻跑上前去要扶,却被林壁堂厉声斥开,“滚——”

  林壁堂周身的热血汨汨地冲进了心口,肿胀疼痛地要将其撕裂开去,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他又退了一步,紧紧贴住了摆放石瓮的桌台,林壁堂弯下腰,喉咙发紧地发出声音,恍惚地低低唤道:“四宝……四宝……”

  那个口口声声说会回来的人,那个要自己好生等他的人,就这么——没了?!

  林壁堂一个激灵地闭上了眼睛,久安的音容笑貌乍然就显现在了眼前。

  他未着甲衣,一身轻衫,托腮坐在石阶上,是暖水春光里一个雪白的小人儿,繁花茂叶金灿灿地映在他脸上,他笑着告诉自己——壁堂,以后,你做买卖,我就给你保驾护航,咱们不能天南地北,南辕北辙,咱们要在一处……

  林壁堂满头冷汗,嘴唇煞白,姿态木然地挺直了身躯,却能看出全身无一处不在战栗。他素来是人前最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如今这般形容,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出。

  “不能——”林壁堂含糊地辩驳,“他不能……死。”

  袁峥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林壁堂心中无风无浪,他以为自己会大叫畅快,可眼下,他心中也不过是一潭落寞的冷水。

  “当朝名将能死,名门子弟能死,他……在老天爷跟前,也一样。”袁峥动手拉了拉被揪乱的领口,随之阴测测地转过脸去。

  林壁堂自觉从头到脚都被灌入了沸水,沉重地要炸开他,他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却身不由己地慢慢委顿在了地上。

  福帐内的侍卫早被驱逐尽了,只留了四人,及成百上千只漆黑的尸灰石瓮。

  关外的除夕夜色被白雪灯火渲染得美好,四处皆是战胜地雀跃,唯此仿若一座萧条冷寂的活死人墓。

  “当真没了?”林壁堂恍恍惚惚地想,“久安,心尖上的那么一个人,没了?”

  澈然的双眸冰冻在了此刻,他颤抖地抬起手捂了上去,无声地蜷缩在了那里。

  云生早先被喝斥在一边,此刻虽是心疼烦恼却不敢上前。

  季川西看不下去,慢慢地走近了,俯身半跪在了他身前,软声轻唤,“林公子……”

  林壁堂遮蔽着双眼,嘴唇是单薄的一条线。

  “林公子,生死有命,岂是我等凡人可预料的。”季川西沉重地叹息一声,“久安命中有此劫,而又不过,我等皆是痛心,他出征前还念着林公子你,道是要回来与你相聚。如今……”

  林壁堂的嘴唇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季川西拧眉伸出手,将他用力覆盖着双眼的手掌轻轻地拉了下来。

  林壁堂眼眸中的那层浓重的雾气在季川西目光下渐渐地融化了,最后化成了潮湿的泪水滑下了脸颊,滚烫的一颗,吧嗒一声地坠在手背上。林壁堂难堪而难耐地皱起了眉,末了随着哽咽将双肩抖成了风中的秋叶。

  季川西怜惜而自责地握住了林壁堂的肩头,第一回憋着满腔的话却有口难言。他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

  袁峥远远站着,开口了,“川西,咱们得去见霍帅了。”

  季川西回头看了袁峥一眼,不舍地又看回林壁堂,紧了紧他的肩头,道:“林公子是个聪明人,万事都能想得开些,切莫为难自个儿。”他站起了身,对一旁的云生说道:“快扶你家主子回去,这儿阴气重,哪里是能久留的。”

  云生怯生生地答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走近了林壁堂。

  “七爷……咱们先回去罢。”

  袁峥听得这声“七爷”很不顺耳,眉峰一聚便要往外走。季川西往后一退,暗叹着转身迈出了步子,虽走得一步三回首,可还是紧跟着袁峥出了福帐。

  二人齐齐走进了夜色,均是脸色有恙,而后还是袁峥阴阴沉沉地先走出了一步。福帐在主营的最东向,再往前不远便是去东营的角门,袁峥正是往那儿走去。

  季川西见势不对,立刻出声道:“七爷,往哪儿去呢?咱们不是去霍帅那儿么?!”

  袁峥迈开了大步子将季川西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迎面的夜风冷森森地渗进了他的瞳仁里,他走得愈加快了。

  从主营到东营,袁峥只用了两柱香。他越走越深,所驻军卫也越来越少。

  而在东营主将营帐之外,他看见了坐在地上仰头去看夜空的久安,久安围着一件皮光水滑的貂皮袍子,正是两年前他逼送给他的那一件。那时候袁峥骄傲得很,硬是不肯轻言说是特地送久安的。

  久安盘腿坐着,瞪着大眼睛,将铺散漫天的星辰看得仔细,连袁峥走近了都不曾察觉。待袁峥弯腰将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才嗯呀一声地扭头往上望。

  “峥——!”他洪亮地喊道。

  袁峥轻轻一笑,自他醒来,他只清清楚楚地说过“峥”这一个字,余下的,皆是仿若幼儿的牙牙学语。

  “大冷的天,快起来。”袁峥提着久安站了起来。

  久安双腿发软,勉强地站住了,抬头看向袁峥,他伸出手指在他的眉心间戳了戳。

  袁峥会意,舒展了眉头,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袁峥才喃喃地说道:“你别恨我。”

  久安的形容乃是一派的天真无邪,他好奇似地去碰袁峥的鼻子,上下地摸了摸,接着百无聊赖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靠进了他怀里,天地各处都是很冷彻骨,袁峥的身体确实温暖的。

  袁峥一震,伸开手臂将他往上抱了起来,抬头对他说,“我爱你,你别恨我。”

  久安“啊”了一声,砸吧着嘴又望向了夜空。

  袁峥款款说道:“今夜是除夕,我给你放烟火,可好?”

  久安听不懂眨了眨眼睛揉了揉。

  袁峥一抿唇,抱着他往帐中走去。不出片刻,他牵着久安又走了出来,将尘封了一年的几个烟花筒子逐一摆在了地上。

  久安手中还把玩着一个,他先是摇晃了一阵子,末了要往嘴里塞。袁峥眼疾手快地夺过了,最先点了这一个。

  这一夜的天空流光溢彩热闹非凡,营盘中最欢腾的宴席便是在这声声的爆裂声中起始的,北夷这一仗,从头到尾一并四年,往昔种种,都被血色染成了嫣红,是可以被史官一笔笔记在青史上的。

  袁峥在烟火璀璨下,紧紧地握住身旁之人的手,经夜未曾松开。

  翌日清明,久安晚睡却早起,拉着袁峥不肯在营帐中待着。袁峥自知昨晚的宴席散得极晚,这样的大早除了守卫并不会有外人能瞧了久安去,是以放松了一些,由久安四处乱走,只不过他还是给久安细细地扣上了一顶兽皮帽子。

  那帽子大得出奇,扣在久安的脑袋上立时便罩住了他的眉眼,这也正合了袁峥的心意。久安一路走一路扶,咿咿呀呀地在口中乱叫。

  二人在新年的雪意雾气里慢慢地走着。

  忽地,久安丢开袁峥的手,摘下大帽子顺着东营的角门,一路嬉笑低呼地跑入了主营中去。袁峥万没想到久安突然会跑,他先前连路都走不利索?!

  袁峥放出力气去追,毫不费力地拎住了久安的领子,严厉地斥道:“跑什么?!”

  久安抱着大帽子被骂得委屈,嘀嘀咕咕地发出声来,“峥……”

  袁峥见他如此,便抢过了他手中的大帽子,端端正正地用力压上了久安的脑袋,末了又不悦地拍了一下,袁峥虽紧盯着久安,而余光却猛然触及了前方寂静的福帐,他有所顾忌地拉起久安的手,要带他回东营。

  而这时那福帐帐口却传来一阵动静。

  “林公子,你好歹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