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209章 全凭天意

  “天大的好消息——”

  杨正春素来是个尖细的嗓子,这一日破天荒地喊出了好大的一声。他连月为林壁堂医治,明白林壁堂是个温和的性子,是以杨正春倒是与他毫不见外,一得空便往他这处来。

  林壁堂转过身,放下了手中的一把细小的剪子,桌上叠着一层纸,纸上由云生画了蜿蜒曲折的图样子,林壁堂这几日练眼睛,便费劲儿去看清那些线再用剪子来剪,这时正是剪了满满一桌碎纸。

  “杨大夫,今日这是怎么了?”林壁堂将久握剪子而僵得冰冷的手搓了搓,哈了口气。云生见了,立刻将一只烧热的暖壶奉了上去。

  杨正春小巧玲珑地坐在了林壁堂跟前儿,喜不自胜地说道:“今早我在刘将军帐中听见的,说是靖孛打了天大的胜仗了!”

  “当真?!”林壁堂猛地瞪起一双清目,一把就推开了面前的那只暖壶,眼前得了刹那的清明,随即又是朦胧起来。

  杨正春颔首,开怀道:“霍帅领兵都攻进大夷王都了!可不是真的?!”

  林壁堂憧憬似地忍不住一笑:“那……那就是快班师回来了?”

  杨正春微微忖度了一番,“只道是还有余孽未清,还得在靖孛耽搁些许时日,不过确然是快班师回来了。”

  林壁堂眼睛亮了一会儿,接着就泛出了满目柔光,“那可真是太好。”

  杨正春探过了一些身体,说道:“林公子的那位至交想必也身在其中罢。”

  林壁堂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他白皙的面容上泛出红光,正是一副难得一见的好气色,“正是呢。”

  “算算日子,都快到除夕了,唉……又是一年,总算是到头了。”杨正春拍了拍自己的下摆,长吁短叹地满脸感怀。

  林壁堂浓秀的长眉之下双眼清澈,含笑看着眼前之人。“是啊,到头了。”

  杨正春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微微一笑,“自淳宁六年开战以来,在下随军也快有四年了,当真是岁月蹉跎,一晃也到了而立之年。”

  林壁堂细细地转动眼眸,目光在他的面庞上滑过,微笑道:“杨大夫瞧着不像而立之年啊。”

  杨正春愣了愣,随即受之不愧却之不恭地哈哈笑道:“林公子的眼力是越发地好了!”

  林壁堂垂下修长的眼睫,抿了抿薄唇。对一旁的云生道:“杨大夫都坐了这么久了,你还不快看茶?”

  云生一门心思只盯着林壁堂,这时才回过神匆匆地去预备茶水了。不出片刻,便有条不紊地端上了一只茶盘来。

  杨正春俯身就见那茶杯中的茶叶根根挺立在滚水中,芬芳满鼻,便赞道:“这可是好茶。”

  林壁堂扶着袖子一摆手,做了一个“请”的姿态,“这还是从家中带来的,杨大夫别见笑。”

  杨正春倒也不客气,也不怕烫地端到了嘴边,小心地嘬饮了几口,立刻惊喜道:“在下真是白活了三十年,竟是第一回喝上这样的好茶。”

  林壁堂淡淡一笑,心情大好地侃侃而谈,“好茶也需知音,换做旁人,还不是一样的牛饮。这杯茶今得杨大夫赏识也是它的造化,杨大夫快多喝几口,切莫辜负了。”

  杨正春连声答应了,低头又尝了几口,又是一番赞叹。杨正春被林壁堂的茶笼络住了不问其它,林壁堂这时就站起了身,在满目的白光晃动中走向了帐门,几步便走进了皑皑的寒天里。前日夜里的暴雪之后,都是大好的晴朗日子,虽还是冷得很。

  云生慌慌张张地连忙拿起大裘给他披上,紧接着不声不响地站在了他身后。

  林壁堂仰脸对着日光,觉得脸颊之上升起了一丝丝的暖意,他伸起手,错开五指地挡在了眼前,虽见物模糊,他还是觉出了刺眼。

  微微抿唇一笑,林壁堂想,他还不知自己的眼睛出了事,可得赶在他回来前用心养好才是。免得叫他平白地担心。

  “谁曾想啊……”林壁堂哈出一口绵薄的雾气。

  云生在他身后问道:“七爷,想什么?”

  林壁堂斜斜地扫出一眼,是个怀念的形容,“往前四五年,你连四爷还天天跟在我身后跑,这一转眼,他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了。”

  “连四爷原就最听七爷”

  “人越大心越宽,我的话,他如今也是未必都听。”

  云生轻声道:“这一回连四爷回来,再也不走了?”

  林壁堂回头含笑瞪他,嗔怒道:“敢走!”

  杨正春贪恋着林壁堂的好茶,竟是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直留到了傍晚,林壁堂心绪很佳,自然也和和气气地不撵人。

  一入夜,白日的浅浅薄温又被冷风席卷而去,瑟瑟地饶是摧人肌骨。

  林佑熙从里帐中走出来之时,用热帕子擦了擦手,一脸倦意地看向了双眼放光的袁峥。

  袁峥走上前去,碍于一旁的霍骁,也不敢走得太近了,相隔几步站定了,压抑着问道:“他……”

  “就看今晚,若是熬得过去,我定尽力救他。”林佑熙的声音还是很轻,“他的身体此前受过蛊毒,这就比旁人失了底子。此番这么一折腾,只能听天由命了。”

  袁峥郁色深重地锁住了林佑熙,“那蛊毒……”

  “说来也怪,那蛊毒仿佛是蛰伏下去了,许是宿主出了事。”

  袁峥想了想,立刻就问:“若是宿主死了呢?”

  林佑熙忖度着答道:“蛊毒皆有蛊虫而来,蛊虫成双又全靠宿主之血维系,宿主若是死了,那蛊虫自然就求生不得,这毒……说是到此为止也不为过。”

  袁峥闻此,仍旧高兴不起来,淡淡地道谢,“多谢公子。”

  林佑熙抬眼细细地注视了袁峥的眉宇,直至一旁的霍骁不悦地咳出声响来,才收回了目光,说道:“上一回同壁堂带着他来找我的人,就是你罢。”

  袁峥承认道:“正是在下。”

  林佑熙摇了摇头,气极反笑地说道:“你的胆子可太大了。”

  “多有得罪,还望公子见谅。”

  “我倒是见谅得很,只望你别恩将仇报便好。”林佑熙走到了霍骁身旁,坐了下去,烛光下剔透得不似真人。

  “袁峥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如今那信纸尽已毁了,公子放心。”

  霍骁脸色冷硬地起了身,扶着林佑熙的胳膊,低声对他说道:“夜深了,你回去罢。”

  林佑熙疲惫地点点头,反握了一下霍骁的手腕,道:“你同我一起回去。”

  袁峥将此二人的形容姿态都尽数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泛起了涟漪,转身侧过脸去,他不由在心底升起一丝异样来。

  而那厢,强硬如霍骁仿佛是禁不住这一句话,末了竟也点头答应,只临走前看向袁峥的目光里仍满是警告与阴鸷。

  目送那二人离去后,袁峥默默地走进了里帐,目光锐利地看着床榻上的久安。久安的脑袋陷入厚软的枕褥里,面孔瘦得小了一圈儿,眼睫厚重地合下来,仿佛是睡得很深很沉。

  袁峥坐在了床前,握住了久安的那只软软手掌,软中带硬,软的是他的肌骨,硬的是那条掌心的老茧。袁峥将那只手贴上了自己的面颊,无声地苦涩地笑了一下。

  他心里空荡荡的,攥着久安的手,他回忆起北征的这两年,他仿佛是做了许多事,战事上赢过也败过,手段上明交也暗算过,两年来,他除去了所能除去的所有政敌,自恃不愧对身边的手足与部卒,比起当年初来的有名无实,如今也是手握兵权了。

  他也记得久安几次受伤遇险之时,他都身在别处,纵使听闻也放不下手中的事宜去到他身旁。分明一心一意地以为久安是自己的心上人,可他的许多事都挡不住自己的脚步,自己的许多事都可以排在他的前面。

  早在初遇久安之时,袁峥便是轻视久安的,在他眼里,久安是个不值一提的小白脸儿,而后又由着心意管着他,一不顺心就要给他脸色。

  “难怪你总躲着我……”袁峥低哑地轻语道。

  床榻之上的久安无声无息地死气沉沉,手是软的,也是冷的。

  “你醒一醒罢。”袁峥轻啄了一口久安掌心的长茧,乞求道。

  夜很深很长,袁峥一动不动地盯着久安,生怕错过一丁点儿的动静。

  而恍惚地一瞬,他竟看见床榻之上空无一物了。他惊诧之下起身四顾,叫喊着久安的名字,这时季川西从他身后走来,对他说,“久安死了。”他大睁着眼睛,声音发颤,“死了?”季川西的脸又变化做了陆宣的脸,“人死就埋了。”袁峥急得咆哮,一把揪住了陆宣的衣领,“你把人给我埋哪儿了?!”陆宣一把挣开了他的手,顷刻间又变作了齐青,他冷冷嘲讽道:“早就烂没了,还找什么?”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

  袁峥立刻就追,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心疼得要炸开,猛地一下就摔倒了。双手撑在地上,喘息间就看见了尸身高高地堆满了峡谷,久安青白着一张脸躺在身体与身体间,猛地睁开了眼睛,对他哭喊,“壁堂,我要壁堂。”

  袁峥猛地一下清醒了过来,脸上湿冷了一片。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头的冷汗。他定了定神,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做了一个杂乱的噩梦。

  袁峥喘着粗气,用力地紧了紧久安的手掌,借此告诉自己久安人还在。

  而下一刻,久安的手也动了动。

  袁峥猛地朝久安望去,心中爆发出一阵狂喜。

  久安半睁着一双干干净净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正呆滞无神地看着袁峥,毫无一丝神采。袁峥摸了摸他的脸,极低地柔声喊道:

  “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