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205章 心之所属

  呼月涽战死东口的消息传出的第三日,靖孛中路的战场就显出了分崩离析的兆头。霍骁此前负伤,这回带伤上阵,一鼓作气地对着夷军发起了接连的猛攻。

  五日后,关外下起了第一场雪,夷军被击退了五十里,一路直往王都里退。

  细碎如沙的飞雪里,袁军也从东口拔军回了中路的营盘,此番领军之人换成了季川西,而袁峥因伤居后,一路烧得昏昏沉沉,有随行的军医一路护着才相安无事。待到了中路,袁峥甫一入营,连霍骁都未见,便因旧伤复发,力不能支地昏了过去。

  袁峥两次皆是重伤,时候又挨得近,这一次叫军医忙得心力交瘁。

  这日夜里,雪停了,霍骁来看了他一回,身上的甲胄都尚未除去,见袁峥仍旧是神智不清,便只同留在身边的季川西等人说了几句,说完也并不久坐,起身就走了。

  久安身为霍骁的副随,原该跟着一块儿走的,可霍骁准了他不用跟上来,他便心安理得地又留了下来。

  被火炭烧得温暖的营帐里,陆宣将卓真的骨灰放到了几人中央,炭火烧得正盛,发出细琐的焦杂声,众人沉沉地坐着,里帐的床榻上,袁峥静静地躺着,似是还在昏睡。

  末了还是季川西轻轻地开了口,“这仗总算要到头了。”他扫了一圈儿在座的几人,“若是快,咱们说不准能回去过除夕。”

  久安低头靠在椅子里,用手指悉悉索索地去揉一片衣角。齐青撑着下颌,不知默默地望着何处,过了一会儿,只有陆宣应声道:“哦,除夕……除夕好哇。”

  季川西也意兴阑珊地应和道:“好,是好。”

  分明是打了场非同寻常的胜仗,到了这会儿却把话说得没精打采的,兴许是伤了一个,死了一个,任谁心中都快活不起来。

  齐青不看人,照旧盯着虚空的某处,道:“若是撤军了,咱们还得回趟连云山,把唐子敬董逵他们也带回去……”

  季川西颌首低声道:“不错,还得带上他们。”

  齐青偏过了脸,指向了久安,“还有,咱们得送老幺一程。”

  久安始料未及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瞪着黑眼珠。

  季川西转向久安,问:“久安,你不打算留在殷都了?这怎么行,咱们说到底还是皇上亲封的紫禁卫呢。”

  齐青放下了手,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嗟叹道:“老季,老幺就不是个能在官场上的人,若留定会留出祸患来,还是回家的好。”他冲久安抬了抬下颌,“你自个儿说,是走是留。”

  久安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半垂了眼睫,极低道:“我……我走。”

  里帐的袁峥动了动眼睫,接着微微地阖上了半睁的眼睛,悄然咬出了腮边的一方硬朗棱角来。

  第二日的正午,又下起了雪,这一场接连下到了傍晚,众人都是自有营帐的,可皆是不回,那帐外的副随近侍也不敢进去,众人横七竖八地从昨夜里一直睡到了这会儿。

  陆宣霸占了里帐的一张横卧的坐榻,发出低沉的鼾声。齐青环胸仰靠在椅子里,是个拧眉的睡模样,季川西将椅子放到了袁峥的床尾,半身靠在椅子里,半身躺在床角,歪头也是深睡着。久安索性就是趴卧在了袁峥的床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气息不顺,抽抽搭搭的。

  袁峥就是在这时醒来的,轻手轻脚地坐起了身,他觉得有劲儿了许多,环顾了一下暗沉安静的帐内,这时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可以拉却发现一边被角被久安压住了。

  袁峥松了手,垂眼盯着久安的脑袋看了一会儿,他掀开了另一角,小心地绕过了久安,无声无息地坐到了床沿,弯腰穿了鞋。

  肚腹的伤口牵动起来还是痛,不过痛得有限,能忍。

  刚要起身,袁峥听到久安睁着眼睛望着他,轻哑地说道:“你醒了。”

  袁峥微愣,别过了脸,看着久安睡眼惺忪地揉着眼,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接着就站了起来,要往外帐走。久安立刻揉了揉麻木的手臂与腿脚,拿起床边的一件外裳,跟了出去,追到袁峥身后,就将那外裳展开披在了他的肩背上,“我去叫军医来。”

  外帐要透亮一些,不过不如里帐暖和,炭火早早地燃尽了,残留了一丝二缕的气味。

  袁峥对他摇了摇手,指了指里帐,开口哑然地说道:“不急着这会儿叫,我觉得好多了,来人又是一番惊动,他们也都累得很,别又吵醒了。”

  久安惶惶然地点头,接着低声仓促地说:“那我给你打水洗脸……”语毕便飞快地转身往帐门走,走得不大利索,是大腿上的伤口还肉疼,他抬手撩起了帐门帘子,久安往外一探脑袋,就被外头的皑皑白雪晃了一下眼睛。这时在帐门外守着的两名军卫觉出动静,赶忙地抱拳行礼,“连将军!”

  久安“嗯”了一声,在冷风中不适地拧起眉,“送些热水进来,要快。”

  一名守军立刻领命去了,久安一下就缩了回去,转身用手用力地搓了搓受凉的脖颈,呲牙打了个寒颤。而抬眼就见袁峥披着衣裳站着望他。

  许是此间有些暗,让袁峥的目光很是沉然,似是糅尽了一世繁华,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是一具已矗立千年的石塑。

  久安有些不自在地放下了后颈的手,尴尬地冲着袁峥低声地催促道:“你别站着了,坐下罢。”

  袁峥轻轻按着肚腹,缓缓地果然坐下了,接着他指着身旁的一张椅子,侧脸对久安说道:“你也坐。”

  久安犹豫了一会儿,瘸着一条腿,挪了过去。甫一坐定,袁峥向下瞥了一眼,问他,“伤了腿?”

  “快好了,就是我怕疼,其实早没事儿了。”久安用手掌摸上了自己的大腿摩挲了一下。下一刻,袁峥却以手覆住了久安放在大腿上的手,久安登时就将它攥成了拳头,惊得胸廓一涨。

  袁峥的手掌有些凉,掌心阔大而干燥,他包住了久安的拳头,低哑执拗地问:“为何要出那一剑……”

  “哪……哪一剑?”

  袁峥犹记得久安从马背上飞跃而下,在呼月涽身后刺出的那一剑,他也记得久安脸上的神情,那时候,袁峥忽地觉得不枉自己一片丹心地对他。

  “东口夜里,那一剑。”

  久安明白过来了,他有意地要去忘记那一夜,忘记那一夜里的呼月涽,这时他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我……我怕你死。”

  话音刚落,袁峥便松开了久安的拳头,改捏住了他的下颌,旋地转过了他的脸后,一口含住了他的嘴唇。袁峥皱着眉,闭着眼,鼻息重重地喷吐而出,又急又乱。

  久安觉出了袁峥的悸动,可却死死地咬紧了牙关,伤怀地看着他。

  袁峥捧着久安的脸,颤抖地吻着久安的嘴唇,片刻后,退开了。

  “你别走。”

  久安的眼睛里流动这墨色的水光,讶异问道:“你听见了?”

  袁峥固执地只是说,“你别走。”

  久安拉下了袁峥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扭过了脸,“壁堂还在等我,我得走。”

  袁峥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他,失神一般地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将久安从椅子里搂进了自己怀里。他气喘吁吁地箍紧了久安,怒问道:“林壁堂!你就知道个林壁堂!”

  久安心中酸涩,任由袁峥搂抱着,哽着嗓子咬着牙。也不敢挣扎,怕触动了他的旧伤新伤。

  “你敢说……你敢说你心底一点儿都没有我?!”袁峥哑着嗓子问他。

  久安愈加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低地告诉他,“我得走。”

  袁峥捏着久安的肩膀将他一推,黑压压的眉毛下面射出明亮滚热的目光,“你是怕林壁堂么?你若是怕,我……”

  久安搡开了袁峥,眼睛酸涩了一圈儿,可口中却笃定道:“袁峥,我要回去找壁堂。”久安语无伦次地似是要说许多话,可末了却是一句整话也说不上来:“我……我……”

  “报连将军,热水来了。”帐外传来了。

  久安不去看袁峥,深吸了一口气,闷头转身而去,接着他让外头的军卫将一大桶的热水提了进来,军卫冲着袁峥行礼问安后,便恭谨地退了下去。

  久安此刻平复了心绪,便用手试了试那热水,果然是十足地烫,便伸手甩了甩指尖的水珠,对袁峥含糊说道:“你是要等它凉一些还是……”

  “你敢走,就试试。”袁峥冷笑一声,“你要能走得了,我也认了。”

  袁峥与久安沉默地对视了片刻,便冷脸走回了里帐,不想一拉阻隔的帘幕,季川西三人猝不及防地齐齐后退了几步,先是诧异地与袁峥面面相觑,接着都不约而同地眨眼四顾,一副事不关己的赧然模样。

  季川西与齐青识趣地都默默避开了袁峥往外走,唯有陆宣震惊地看着袁峥,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七爷,你……你……”

  袁峥一把撵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陆宣,顾自往里迈了一步,接着复又将帘幕猛地拉上。

  久安大惊失色站在原地,将脸憋了个通红,心中的惊怕羞耻一时形容不尽。

  齐青一言不发地看着久安,这时就去拍了一下身旁呆若木鸡的陆宣,“诶,黑炭子,愣着作甚,这有热水,我扔你下去烫一烫?”

  季川西轻轻地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走到久安身旁,轻声道:“你看,七爷都开口留你了,还走什么。”

  久安涨红着脸,摇了摇头,几乎是站不下去地快步往帐外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