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185章 萧墙之内

  大夷的宫殿是依山而建的一片雄纬宫室,色若锦云,远望宛若升入苍穹,宏伟地俯瞰着大夷的疆土。

  深宫之内,北夷王图门乌勒吉精神不济地躺在床榻之上,若有似无地喘息着,胸口时高时低地起伏,枯瘦的身躯宛若委顿在了被褥之间。

  他一生征战,遇过千千万万的难关,可他万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病症逼得无路可退,无计可施。他年轻时,曾生出过与天比高的心思,不过眼下看来是十分可笑的,他虚弱地躺在这儿,连动一根手指都难,已是命数已尽,全凭天意了。

  图门乌勒吉须发皆白地枕着绵软的褥于,魂灵还是健壮的,还在那碧天绿草之上驰骋。神思却是垂暮了,飘渺地不断追忆往昔。

  一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富态女人守在他身旁,轻轻地用玫红的巾帕擦拭他的额角,接着又默默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而富态的女人之下,一个妙龄美女盘坐在床角,用银汤匙搅动着银碗中的药,滚热的苦涩之气蒸腾在她的面容之上,叫她不耐地眉尖一蹙。接着她双手奉起银碗,靠近了富态的女人,半跪而下,款款而言:“大妃。”

  女人接过了银碗,捏起汤匙,俯身要喂给图门乌勒吉。

  图门乌勒吉无动于衷,只是动了动干燥的嘴唇,“青格勒……月亮升起来了么?”

  青格勒是女人的乳名,她自做了北夷的第一王妃后便再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了,眼下骤然一闻,她浑身战栗,一把将银碗放到了一侧,用双手颤抖地捂住了图门乌勒吉的苍老的手掌,柔情地答道:“王上,月亮快升起来了。”

  图门乌勒吉动了动咯显浑浊的眼珠,“呼……呼月涽回来了么?”

  呼且这个名字是他亲自取的,是昂宿的意思,图门乌勒吉要他成为万人仰望的星辰。当然,还为纪念他的母亲,图门乌勒吉大约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个星眸灿烂的女人,哪怕她死去多年,哪怕他有那么多女人。

  青格勒怔了怔,对于这个名字有些心惊胆战,“他……他还在靖孛督战呢,王上。”

  图门乌勒吉艰难地扭动着白眉,沙哑道:“可我……我要见他。”

  青格勒紧了紧他的手,温柔道:“王上,呼月涽不在,速布台在。”她生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战死,另一个还活着的,活着的那个毋庸置疑是她所有的希望。眼下这么个节骨眼儿,王上随时会一命呜呼,是以她特别将速布台从战场上唤了回来,以防万一。

  图门乌勒吉用尽全力地咳嗽了几声,瞪起了眼睛,用嘶哑的声音竭力道:“叫……呼——呼月涽回来,我我要见他!”

  青格勒细长的眼睛内目光不明,她回身冷淡地对妙龄美女说道:“阿日沁,去把速布台叫来。”

  阿日沁是图门乌勒吉最后宠爱的一位美女,四年前王族外出狩猎,那时还康健的图门乌勒吉一眼就在百花丛间看上了阿日沁,而随侍在一侧的呼月涽扔下了弓箭便冲到阿日沁面前,将她扛上了肩背,送到了父王面前。

  阿日沁扭动着腰身站了起来,蝴蝶似穿过几道月亮门,她编跹到了宫室门口,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缝,她对站在门口侍立的速布台说道:“大妃让您进去。

  速布台身后还有一大堆华服男子,年长的大腹便便已近中年,年幼的还梳着发辫啃着小拳头,可不论大小,都是图门乌勒吉的儿子。

  儿子们见父王病中只召见了速布台,都眼色不一地看向了他。

  速布台正眼都没看阿日沁一下,便推门走了进去。大门合闭之际,阿日沁睁着大眼睛拉住了速布台的衣袖,问道:“呼月涽打胜仗了么?”

  “没有。”速布台冷淡地说道。

  “他受伤啦?!”阿日沁将眼睛瞪得更大!

  速布台回头阴冷地甩开了阿日沁的手,“记清楚你是谁的女人!”

  阿日沁软若无骨地扭到了速布台身边,轻轻地扇动着厚卷的眼睫,“我当然记得,所以才向您打听呼月涽的消息。”接着她压低了声音,很认真地又问:“他身边有新的女人么?”

  速布台忍无可忍地冷哼了一声,大刀阔斧地只管往里走去。

  阿日沁讷讷地跟了上去,娥眉一颦。

  速布台深入之后,便隔着图门乌勒吉的床榻跪地抱胸行礼,“父王,速布台来了。”

  青格勒抱住了图门乌勒吉的肩膀,开怀地在他耳边低语道:“王上,快看,是速布台,我们的孩子。”

  图门乌勒吉迟钝地看了过去,半晌喃喃道:“是速布台……让他过来。”

  速布台耳朵不错,不用母妃再多说便飞快地靠近了床榻,床榻之上满是药气与腐朽之气,速布台屏息露出一个笑来,轻声唤道:“父王。”他柔软了眉目,试图将面孔上的冷冽敛去,“速布台日夜担忧着您的身体……”

  那边话没说完,图门乌勒吉已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去……把呼月涽叫回来,你替他留在靖孛。”

  速布台隐忍着不悦地看了图门乌勒吉一眼,垂下了头去。

  “让他……让他回来。”图门乌勒吉心知自己时日无多,若是没能留下只字片语就走,那王族内必会大乱,对呼月涽也极为不利。

  速布台面容上不易察觉地染上了一层黑气,“父王……中原人已发兵进犯至靖孛,连日地挑衅威胁,呼月涽怕是回不来。”

  图门乌勒吉在青格勒的搀扶下艰难地坐正了,坐正后,他似乎缓过了一口气,此刻便苍冷着老朽的面孔对着速布台招了招手,“你,过来。”

  速布台心中微动,立刻便将脑袋靠近了图门乌勒吉的胸前,虔诚而卑微。

  图门乌勒吉伸手扶正了速布台的脸,利落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一个重病的老者自然没什么威力可言了,不过这一巴掌还是叫速布台诧异地歪了脸。速布台最深处的一根弦也随之“叮”地断裂了,他的神思敏感而疯狂,受不了一丁点儿的触动。

  图门乌勒吉怒视着速布台,低沉浑厚地沙哑道:“将弟弟一个人留在重重险地,你这个哥哥还有脸回来见我么!”

  “弟弟……他算什么弟弟?”

  图门乌勒吉瞪圆了枯井一般的眼睛,“你说……说什么?”

  速布台摸上了被打的面颊,正视了图门乌勒吉,冷笑着答道:“他算什么弟弟,他不过是中原女人生下的杂种罢了!”

  图门乌勒吉当即气急,爆发出一阵阵的喘息咳嗽,青格勒在一旁扶着他摸胸拍背,对着速布台连连说道:“速布台,你不该说这些话!”

  速布台缓缓地瑞正了面孔,幽幽地又染上了阴寒之气,“让呼月涽回来?让我走!父王的意思,是让速布台替呼月涽去死,对么?”速布台高山一般地耸立站了起来,愠怒愤慨地喝道:“怎么?父王是要将王位给呼月涽?给那个中原女人生的杂种?!”

  “滚——滚——!”图门乌勒吉气急攻心,苍白的脸上涨红着,脖子粗得爆出了筋脉,最终得以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爆喝。

  站在一边的阿日沁向后躲了躲,半抱住了一根宝蓝色的图花玉柱,将自己掩藏在了后面,只探出了半张如花似玉的脸庞,一双眼睛露出仓皇与惊恐。

  速布台一把拉开了抱着图门乌勒吉不断安抚的青格勒,上前摁住了他的双肩,质问道:“他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人您为什么还要用心记住他!”速布台阴森着发狂发怒的面孔逼近了那张苍老震惊的脸,“您知道么?他对您的死毫不在意,他说,他可以代替您,他会比您更好!”

  图门乌勒吉与速布台对视着,沙哑地发出吓人的笑声来,犹如簌簌夜哭,“不愧是我的儿子,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速布台阴寒地变了脸色,猛地摁倒了图门乌勒吉。

  青格勒尖叫了一声,立刻冲上前去,害怕地抓住了速布台的手臂,“速布台,你在做什么!快放开你的父王!”

  躲藏起来的阿日沁倒吸一口冷气,用手捂住了嘴,飞快地向外跑去。

  速布台红了双眼,愤怒悲伤癫狂尽在其中,他掐住了图门乌勒吉的脖子,不断地质问:“你们都看不见我么?呼月涽是个该死的人!他羞辱我!欺侮我!让我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而你们将那个魔鬼视若珍宝,你们更该死——!”

  图门乌勒吉目眦欲裂地瞪着双眼,半张着嘴露出深深的喉咙,发出摄人古怪的声响。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上方的速布台,眼珠突显,仿佛随时会爆裂出去,他那双手宛如枯枝一般地扭曲着,一下一下地抓拉着速布台的衣襟,可最后,无力地摔了下去。

  青格勒哭得泪眼朦膛,怒不可遏地厮打着速布台。而速布台松开了手,一动不动地直起了身躯,对着怒瞪着双眼归于沉寂的图门乌勒吉冷冷一笑,接着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草原一代霸主,最终了解在自己的手上,这才叫天命所归。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青格勒放开了他,飞扑到了图门乌勒吉的身上,不断地呼唤着。

  而这时,门外的一群人也冲了进来。他们听到阿日沁惊慌失措的呼喊,便不问缘由地都冲了进来。

  速布台岿然地站在那儿,平静地望向自己的兄弟。接着他跪了下去,哭号一般地发出了声音,“父王,归天了”

  一时间,满室愕然,众子都知图门乌勒吉命在旦夕,可却都没料到他会死得这么突然,一时间都怔愣不已。其中那几个年纪小的,并无心计,听闻父王亡故,登时便嗷嗷大哭了起来。兄长受了幼弟的启发,这才一个个地跪地捶胸地号起了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