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170章 年年今朝

  林壁堂回扬州也有段日子了,除了陪林夫人上山求佛许愿,期间亲朋佳友来访是一律不见,连日地只在自家的商街货栈里打理生意,即便在家也是埋头过账清算,等闲不理人。

  及至近日,他大包大揽得要将年关的帐也料理了,林壁楼见了,分外不悦,可当着众人的面儿,也只能佯装大度。

  有时闲暇,林壁堂便在自己的院子中摆满了酒坛子,他置身其中挨个儿地闻过去,远天透亮,照得四围分明,可林壁堂就是目不转睛,他怕自己一眼望过去,不见久安坐在那石阶上,心上得一疼。

  夜里,林壁堂有时睡不着,或从梦中惊醒,便披衣沿着回廊,在檐间灯笼的掩映下,蜿蜿蜒蜒地走着,云生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挑着一笼琉璃盏,觉着林壁堂走在重叠的回廊间,好似一场伤怀的梦。

  原身在外,林壁堂人见清瘦,可如今在家中,也并未丰润回来,是以,林夫人见了格外心疼,免不了要和林老爷念叨,林老爷一听,当即就说:“心丢在外头,人还能好?”

  远北战火连连,江南却是光阴静水,可林壁堂心在关外,日子也并不顺遂。他想念久安,只好变着法儿地打听战况。

  话说夷军此番受了重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虽是彼此较着劲儿,可关外各处一度相安无事。只靖孛一带前后出了两场战事,乃是殷军先发,却终究没引出呼月涽。

  时节更换,秋意渐浓,关外冷得很快。一冷,两军便愈加不轻易出兵,生怕逆了天时,要打败仗。

  因两位副帅一死一伤,霍骁下令由袁峥坐镇乾虚关。此事一经传报,殷军上下哗然。一来是袁峥年纪尚轻,虽初战告捷,可担此重任实在悬得很。二来是军中新秀一辈里,见袁峥先得烨宗隆恩,后得霍骁重用,都有些眼红。

  可哗然归哗然,东幽口那两万袁军赶在变天前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乾虚关。袁峥与一众人聚首,是夜袁峥便拉了季川西密议,第一句便是——给我仔细查一查林壁堂其人。

  由此,殷军的部署先后大换了一番,趁着夷军无力还击,将阵线往前推了一推。

  天色越发地冷了,霍军原是夏末秋初抵达乾虚关的,可一晃眼如今身上的战甲都快穿不住了,是以久安在初雪的日子随着霍骁的军队重返了连云山,而军队的人留了小半在乾虚关,与袁军一处镇守。

  那一日,霍军甫一到大营门口,天上便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细小的雪。

  久安骑在马上,仰头去看,青蓝的远山与庞大的营盘,就这么被这些碎雪包裹了,成了一方杀气与柔情并济的怪诞的小世界。

  细雪一点一滴落在了久安的眼睫上,带出一点寒意,久安伸手揉了揉,默默地打了个寒颤。

  偏过脸,他看见霍骁似乎也在看雪,原本肃然的冰封的面目,在遇见这些冷致的雪时,恍然间缓和了许多,成了一个好看的男人。

  而久安不由地想起了林壁堂,想起他走之前自己对他说过的话,心中很是难过。

  下马入营,一番忙碌后,久安于夜间回了自己的营帐,慢慢地脱去了钝重的甲衣,他强打了精神,好好地清洗了一番,这才往床上躺了。原本久安以为自己是要闭着眼睛想一想林壁堂的,可不料累得沾床便睡着了,连梦都没有。

  待他第二日醒来,撩开帐子一看,连云山从天到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站在冷冽的晨风中仅着寝衣,觉得前途仿佛笼罩在了这一片雪雾中,没了去向——他要如何出去,别人又该如何进来。

  久安站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他赶紧关了帐门,退了回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久安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的双腿,大惑不解地要捏,可双手只一动,便又不由自主地发起了颤。

  久安莫名其妙地一边要站起来,一边拼命抑制自己发抖的双手。可刚站起了一半,他狠狠地跌回了地上。

  久安跌坐在那儿,不禁心慌意乱起来,周身的骨头微微地发麻发痒,正在他不解之际,双腿开始了抽搐,他口中“嘶——”了一声,茫茫然地皱起眉头,想等那阵抽痛过去,可片刻后,他浑身发抖地几乎连坐也坐不住了。久安双手撑地作势欲起,然而喘过了几口粗气后,他猛地干呕了几下。胃间一阵绞痛,久安慌了神,剧痛在周身蔓延开去,仿佛有一把钝刀在一寸寸地割裂着身体。

  久安痛苦地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脑中起了轰鸣,一阵响过一阵,仿佛要震得脑浆迸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冷的,从每一根骨头的缝隙里,四散侵袭。他冷得发抖,可鲜血却是滚热的,热得要爆裂炸开皮肉。

  久安面色青白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怕了,怕得伸出手在半空中乱抓,最终只能抓住自己,他的指甲本是圆润的,却能一把在胳膊上抓出几道血痕。

  “啊……”久安迷迷茫茫地发出呻吟,似乎是浅弱的哭喊,“啊——……”

  骨血间又起了一阵钝痛,仿佛一簇簇的银针往心口扎,久安直着目光,瞠目地向上看,一把攥住了前襟,痛昏了过去。

  久安苏醒之时,他仍旧还在地上。虚弱地睁了睁眼,抬手放在了自己的眼前,五指虚晃着显出了本来面目,久安喉间一通,清醒了过来。

  久安挣扎着坐起,疼痛已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他摸上了自己的面颊,摸到了一把湿冷的汗。

  ……“我的娇图……”呼月涽看着久安,他脏污的衣物处处点缀着宝石与玛瑙的光华,“我也喂了你这样的蛊。”……

  久安冰冰凉凉地站了起来,心口仿佛陷了一个黑洞,有恐惧从中探头探脑地狞笑。

  大雪纷飞的时候,是中原的年关到了。

  殷军与夷军在靖孛一带开了战,打了半个冬日,除了兵疲马乏,毫无转机,临了隆冬要来,终是双双撤了军。

  除夕的这一傍晚,久安从议帐里走了出来,霍骁刚刚在帐中发了一通阴森森的火,弄得众人大气不敢喘出一声来,这会儿人都散了,霍骁留下了肖听雷,把他打发走了。

  久安在甲衣里头穿了一件貂皮子的夹袄,走在雪里,不惧寒意,那夹袄还是去年的时候,袁峥送的。他身后跟着一队军卫,无知无觉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头顶零星地缀了几颗星辰,不甚美丽。

  入账后,他脱了甲衣,坐在火盘边将林壁堂的信又念了几番,嘴角有了点笑影,林壁堂在信的最后不厌其烦地叮嘱他顾惜自己,还有他立马便要领着家中的商队走殷都,诸事一毕,便往他这儿赶。

  信笺透着火映成了虚无,那一字一句仿佛飘在一片红焰里。久安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了,正扣了盒盖子,外头来了一声传报。

  久安走出几步,绕出了书桌,“何事?”

  “禀连附随,有人求见。”

  “谁?”久安搓了搓手,眼睛都不抬一下,“进来罢。”接着,一个人就进来了。

  久安放眼望去,当即大吃一惊——来人竟是袁峥!

  袁峥穿戴着一件滚黑的裘衣,浓眉眼睫全挂了雪,嘴唇则冻得泛了青。他寒气凛凛地看向了久安,大手一指,开口就骂道:“连久安!你敢不回我的信?!”

  久安被问得一懵,也不敢说实话,只好匆忙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袁峥带着一身寒气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我不能来?”

  久安又被问傻了,“能……能来。”

  袁峥直勾勾地凝视着他,哼了一声,冰着张脸就要去抱久安。

  看他身上的雪意寒气实在太重了,连裘衣都是又冷又硬,久安不得不挣脱着后退了几步,“你……你怎么来的?”

  袁峥脾气挺大地答道:“骑马来的。”

  久安惊诧地倒吸一口冷气,替他害冷,道:“这样的天,你骑马来?!”

  袁峥不耐烦地一挥手,走到了火盘跟前,“我来都来了,来一趟也不容易,你别说这个。”

  久安见他如此,心中很受震动。

  “怎么,乾虚关出了事?”

  袁峥头也不回地说道:“如今战局险峻,乾虚关也不太平,不过一月内外,夷军都不敢来。”

  久安转身将帐中另几个火盘都移到了袁峥面前,关心地问道:“你此番是来见霍帅的?”

  袁峥的面容在火烤中恢复了一丝血色,垂着眼睛,看都不看久安,“来见你的。”

  久安一愣,随即道:“你消遣我呢?”

  袁峥抬眼瞪久安,揶揄道:“我赶了一天的路,冻得人鬼不分,就为来消遣你,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个儿了。”

  久安一撇嘴,放低声音问:“那你来作甚?”

  袁峥皱眉专心致志地烤火,不悦道:“给我倒杯热茶来,别杵在这儿。”

  久安一听,觉出了袁峥的冷,便立刻回身张罗了一大杯热茶,跑到袁峥身边,递给他。袁峥接过滚烫的热茶,二话不说,一口气就给灌了下去。

  这下,袁峥总算是缓过来了,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满足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久安得了热茶的启发,又给袁峥找了个暖壶,一边塞给他,一边又问:“你给句准话,别不是为了一封信,要来给我好看?”

  “连久安,这事儿我记着,总会跟你算账!”

  “怎么,还有旁的事比这还重大?”久安彻底疑惑了。

  袁峥推开久安递过来的暖壶,目不转睛地一盯久安,干脆道:“穿上衣裳,这就跟我走。”

  袁峥身强力壮,提溜久安跟玩儿似的。久安就这么被袁峥强拉出了帐,原本那队军卫是要跟着的,可被袁峥一斥,又通通缩了回去。

  袁峥带着久安从营后的一处偏门,出了营。

  这会儿正逢雪停了,二人走得还算顺当。营口停了一匹马,正是袁峥的坐骑,袁峥绕到马的一侧,在马鞍下取出了一捆物事后,哈着雾气走到了久安面前。

  久安低头去看袁峥手里的东西,赫然发现那是一捆烟花筒子。

  “你——!”久安咋舌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袁峥在久安脸上一拍,“发什么傻,走!”

  袁峥带着久安踏雪走到了营外的那条长河,长河如今结了冰,放眼望去也是一片纯白,一场雪,将万物都混为一色了。

  “就为这个?”久安站在袁峥身后,匪夷所思地问。

  袁峥俯身摆弄烟花筒子,并不搭理久安。久安见状,只好闭了嘴。片刻后,他点着了长长的捻子,起身往后一站,挡着久安一起往后退开了几步。

  “噔——”烟花炸开了,绽放了。

  雪天的夜晚,漫天金光,举目灿烂。

  久安仰头看着,脸上被烟花映得一阵亮一阵暗。久安看着看着,看出来了,这烟花,同去年在景严宫中看的是一模一样的。

  “好看么?”袁峥忽然问他。

  久安扭头去看袁峥,记忆里的脸与眼前之人交叠,让他有些恍惚,“……啊?”

  袁峥凝视他,认真地问:“好看么?”

  久安不知所措地看着袁峥,心口一震,闭口不答。

  袁峥在烟花下又问:“年年看,好不好?”

  花团锦簇的天空,烟花成对成对地绽放,地上的人,却只是寂静地看着彼此。

  袁峥顶着风雪奔波了日夜,实在是太辛苦了,此刻他看着久安素净白皙的面孔,便觉得恍然如梦,他轻轻地伸出手,牵住了久安的手,将那温热柔软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他放下了一颗心,认真地注视了他。

  久安的额头上落下了一片温柔的雪,那是袁峥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他。

  “为何……”久安乱极,仓皇悲怆地看着袁峥。

  “你如今不明白,总有一日会明白的,我等得了。”袁峥的唇还贴着久安的额。

  “我有壁堂。”久安看着袁峥,眉间蹙起,说得惶惑。

  袁峥不去看久安的眼睛,抬头看向烟花,倔强地,不服地,失落地低低轻语:“又是他。”

  下卷:情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