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久安【完结番外】>第149章 好景不长

  袁峥跟着久安一路从东营走至主营,天色尚早,营内外一片寂寂,唯有守夜的军卫一动不动地站到天明。他们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似乎与身上的铠甲化作了一物。

  主营与东营间相通的角门亦是悄然无人。

  久安下身火辣得疼,双手却是冰冷的厉害。可他一味地只是往前走,知道身后有人,却并不愿理会。倘若将这事儿放回大半年前,久安要得知自己有一日能在袁峥面前出息成这样,约莫着是会供起几尊菩萨来拜的。

  而待他离自己的营帐只有几步之时,干等了一夜的容升从帐前跑了过来,“连副随,您昨晚去了哪儿?卑职在东营里转了大半夜都不见您,又不敢顶风带人往东营里去找,这……”

  “昨晚宿在那儿了,让你着急了。”久安平淡地说道。

  “卑职倒不打紧,只是那林……”

  容升摇头正要说话,却看见袁峥他背后慢慢走了过来,便微微一愣,连忙侧步行礼,半跪作揖,道:“卑职见过袁将军。”

  袁峥威严地抬了抬手,“起来罢。”

  容升动作矫健地站了起来,顺便挺直了身板,“袁将军,卑职……”

  “容升,给我打桶洗澡水进来罢。”久安压着声音说道,且画蛇添足地说道:“天热,身上都是汗。”

  容升正要与袁峥相言几句,却忽然被久安吩咐了差事,一时有些进退不得。一面怕自己得罪了新将军,一面怕小主子得罪了新将军,连带着自己没了前程。

  袁峥一摆手,正色淡然道:“去罢。”

  容升欲言又止,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被久安眉间相蹙地看了一眼,不得不将话吞了回去。

  久安侧目瞄了一眼快步离去的容升,自己有些蹒跚地往帐门走去,及至掀起了账前的帘子,他才回了头,“你跟来作甚?”

  “我看你进去便走了,不扰你清静。”

  久安听了,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他大约也不曾想到自己能笑出这样一声来,随即脸色发白地瞥过了头去。

  袁峥低低道:“我明白你生我的气。”

  久安一手撑住了帐门的一角,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生气。”

  袁峥一愣,似乎没想到久安会说这话,“你……”

  久安原在家里就是个绵软的好脾气,压根儿不知道生气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种种,虽也有恼怒之时,却亦不知该如何发作,当然,凭他的身份,也由不得他任意发作。眼下,他说不生气,自然也不是假话,满心满意地虚累,是连生气的劲儿也没了。

  “袁将军如何才肯放过末将呢?”久安惨白着脸,认真地问道。

  袁峥听了这话便知道自己在久安心里是作定了坏人,索性也懒得驳斥。

  久安破罐破摔地惨笑道:“末将再陪袁将军几晚?”

  袁峥盯着他的眼睛,就见他眼中的余光渐渐冷淡,及至最后,成了一双无神漆黑的眼睛,如同装进了一片子夜。

  “你知道我的意思。”袁峥四平八稳地开了口,“我无非是想要你。”

  久安脑子一晕,无话可说地闭上眼,慢慢地转过了身,他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掀开帐门,他面如白纸地走了进去。

  天色明朗了,日光一寸寸地落在袁峥的身上,一点点地照亮他的周身。他落寞地也转过了身,在地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袁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中随之风收雨停,不由将久安的话看得淡了。微微地抬眼,他快步赶回了东营——今日是他阅军号令的第一日。

  营帐前静了几许,片刻后林壁堂从营帐后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眼神冷冻成冰,一双手快被他攥碎了,他从心底里冒出了汩汩的寒气,晕染得嘴唇煞白。

  这一日是八月中吗,两日后,殷珏也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归程,袁峥按照孝道礼数送他出了连云山,快到堒南关的时候,才快马加鞭地连夜赶了回来。

  袁军可算新建,新旧相交,多有不合,一时惹出了几段风波。袁峥一连数日都不得不料理一些混账事,及至夜间也不得安歇。

  陆宣是个暴脾气,一贯地只会罚,不懂恩威并施。一日气得青筋叠爆地闯进了袁峥的卧帐,对着刚醒的袁峥发了一通怒火交加的牢骚,后被袁峥扭着双臂给撵了出去。

  季川西闻讯赶来的时候,就看见袁峥赤着上身将陆宣摁在地上,雷霆万钧地正是怒斥。

  季川西也是刚醒,强打精神忙跑了过去,蹲下了身,苦口婆心地对陆宣轻声劝说道:“当初霍帅接管南辽营之时,看似手握重兵,其实真听使唤的又有多少?”他一挥手,“你看如今,莫说南辽营,就是殷军上下,有谁不服他的?”

  “陆宣,你切莫操之过急了,总有水到渠成的一日。”他皱眉不禁要问,“何况七爷都不急,你急什么?”

  被袁峥死死摁在地上的陆宣,半张脸快埋进地里了,挣扎着发出一点声音,“川西……救命啊……替我求求情……啊……”

  季川西见状,倒是出乎意料,“你不是来发火的么?”

  陆宣痛苦地呜咽出声,“哎呦……发完火,掀了七爷的被子,这不就看……啊!——”

  袁峥面有怒色地加重了手上的气力,而季川西则了然于胸地别过了脸,捂起了耳朵——得罪了七爷,爱莫能助。

  就这样,关外最热的时节也悄然过去了。

  九月初八,乾虚关传来战报。

  乾虚关乃是殷军最难防备的一处关卡,稍不留神,就能让夷军攻进殷军的本营来,是以也是七月初的时节,由孙李两位副帅,带兵坐镇乾虚关。而两月间,乾虚关内外虽也小有干戈,但两方皆是按兵不动,而数日前,夷军主帅呼月涽带着两万亲兵压至了乾虚关。

  这着实是一个不妙的消息。

  呼月涽其人其事,殷军上下早就传的人人皆知。与他战场交手过的将帅也不再少数,多半是没能回来,好比赵羡。

  呼月涽仿佛是一座阎罗殿的凶神,沙场相逢,便是大限。这话殷军上下皆有所风闻,只是不敢说出,生怕长了敌人威风,灭了殷军志气。不过有些话一旦埋在心中的时日久了,还不如说出来痛快,因为那些话容易生根发芽,稍不留神,便成了心魔一桩。

  众军在接了战报之后,都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只能霍骁布局。可待霍帅想出了策略,准备派人送去之时,乾虚关又传来一折战报——两军开打了。

  开打就更不得了了!倘若派兵增援,恐怕就得从此生死两茫茫,壮士一去不复还。

  殷军两营是日经夜未眠,所有带兵的将领都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议事的帐子甚是宽敞,久安如今在此间也从容了许多,一边立在案前将军报按从早到晚轻重缓急地分叠起来,一边抬头时不时地望向帐中央。

  近二十位将军围在了一张详尽的羊皮地图前,烛火大明,照耀得有人怒目圆瞪,有人面有难色。久安竖起耳朵,仔细地边看边听,且手头也并不停歇。

  巧妙的一瞬,袁峥与久安冷不防地打了个照面。目光骤然相对,都是愣了一下。

  久安如今也有些长进,并不像以前那般慌乱惊吓,淡淡地垂下眼帘,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目光里的眼色冷落在了一旁。

  袁峥沉下了脸,默默地别过了眼。

  刘将军照旧还是一副强干的模样,大着嗓门说道:“我说你们一个个,论资排辈,都算军中的老人了,怎么如今遇着个呼月涽就怂了呢?咱们殷军虽没少在他那儿吃亏,可退过一丈没有?可叫那蛮子抢去一块地皮没有?如今这个时候,粮草皆安饿不死人,光着膀子也能上阵。两位副帅带了四万人,与那呼月涽的人马相当,按我的意思啊……”刘将军一挥大手,“把各个关口一防,就和他们硬扛,不信扛不过他们。”

  这时徐云熊带头深信不疑地点起头来,没点几下,就有人冒头说话了。

  司徒将军冷哼一句,“咱们能扛,呼月涽那厮可愿意扛,他最善猛攻,如今都打起来了,扛?痴人说梦!”

  刘将军目光一横,“不扛怎么办,真和那厮打?”他左右环顾了众人,“也就司徒将军没和那蛮子交过手,才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不怕丢人不妨直说了,就说淳宁七年冬天在靖孛那一场,那么重的一柄枪,刺啦一下就从老子脑袋边儿擦过去了,那呼月涽……嘿!真不是含糊……”刘将军拧巴着脸一晃脑袋,不大愿意接着想了,摇着手直说道,“老子他娘地做了两宿噩梦才算完。”

  司徒将军不满地别过脸,道:“刘将军自谦,我等都知道,可不该连带着孙李两位副帅也埋没了。”言下之意就是——谁他娘地都和你一个德行!你不能打,人家也不能打?!

  刘将军在说不过别人的时候,往往就只会一招,那便是把头一昂,看着霍骁,扯着嗓门红着脸,“霍帅,末将就这么个意思,您看着办罢!”

  霍骁见怪不怪地一颔首,俯身向了前,指住了地图上的一处地方。

  众人都定睛望了过去。

  “乾虚关素来是我殷军的一处软肋,可往西北一百里便是自摩崖,倘若能先取自摩崖,到时候靖孛地带便能练成一片,殷军便可围了乾虚关。”

  众人闻言都茅塞顿开地直点头。

  可霍骁仍然眉头紧缩,并不称心,“只是……”

  袁峥淡淡地接下去说道:“只是要进自摩崖,难。”

  众人略有唏嘘地朝袁峥望了过去。

  霍骁说话的时候一般没人敢接,袁峥今日接了,也没人觉得他后生可畏,只觉得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够谦逊。

  霍骁忖度着说道:“难比登天啊。”

  众人见霍骁一点头,便对袁峥的话很以为是起来,纷纷开始出谋划策。

  帐中再度人声鼎沸,十几二十个大男人,嚷嚷起来倒是很有山摇地动的架势。这阵仗一并摆到了翌日清晨,众人才偃旗息鼓地各回各处。

  久安捧着一条新拧的巾帕送到了霍骁的身边,道:“霍帅擦擦脸罢。”

  霍骁并不接,一手推开了,只看着还在原地并未离去的袁峥,“你可还有事?”

  袁峥与霍骁,隔着一张硕大的羊皮卷子相对,“末将的却有一事想求霍帅成全。”

  霍骁沉吟着问道:“何事?”

  袁峥绕着铺满地图的桌子走到霍骁面前,单膝跪了下去,“末将自请出兵自摩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