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鸣书院出来, 周自言还没走两步路,书院门口的刘老翁便看见他。

  刘老翁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向周自言打招呼, “周后生!又来书院啊!”

  “刘老伯!”周自言笑着向刘老伯的茶摊走去, 要了一碗温茶。

  这位刘老伯,便是之前为宋卫风提供工作岗位的茶摊老板。

  现在宋卫风回书院了, 刘老伯这里的生意依然不减热情。

  周自言闻着手中茶水,淡淡苦香萦绕鼻尖, “老伯,茶又变香了。”

  刘老伯一边擦桌子一边回道:“这不是入秋了嘛,得换换茶叶了!这可都是村子里新摘的茶叶,香得嘞!”

  周自言喝完一碗温茶,擦去唇边水渍, “刘老伯,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绣房吗?最近家中急着要一批新的被褥, 不用多么精细,只要做工靠谱,价格合适就行。”

  “哎哟, 绣房?”刘老伯停下手中活计,想了一会, 给周自言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有一家比较大的,有七八个绣娘呢,后生,你去那瞧瞧。其他的小绣房, 怕是来不及做你要的东西嘞。”

  “成!多谢老伯!”周自言放下茶钱,向老伯说的方向走去。

  沿途也经过不少小绣房, 可确实如刘老伯所说的那样。

  小绣房,绣娘不多,都忙着做之前接下的单子,来不及做周自言要的东西。

  这下没办法,周自言只能直奔刘老伯说的大绣房。

  若是以马鸣书院为中心,那么大绣房就坐落在马鸣书院的最东边。

  走过两条巷子,便能看到大绣房的主屋。

  三扇扦插格心雕花梨花木门,一看便知财大气粗。

  写着‘帛衣客’三个大字的牌匾,更是用了交趾黄檀木。

  周自言提袍进门,还未看清绣房里的模样,便先看到房中挂着的三种学士服。

  白泥抹的墙面,整整齐齐挂着一排学士服。

  马鸣书院的蓝白色学士服,青岩书院的新绿色学士服,还有欣阳书院的绯色学士服。

  正当周自言观察的时候,等候在门口的婢女走到周自言身边,轻声唤他,“公子。”

  “啊,你好。”周自言回过神来,指指上面挂着的学士服,问道:“这些都是你们这绣房做的吗?”

  “是的,承蒙书院信任,书院的学士服们都是从咱们绣房订的。”婢女展臂把周自言引进去,“公子,咱们绣房是镇上最大的绣房,常年为绣房工作的绣娘有十几位,多的时候能达到二十几位,绝对能按期交货。”

  周自言一听,知道这位婢女是误会了,连忙摆手,“我不是书院来的,我只是想买几床家用被褥。”

  “绣房里有已经做好的锦被和棉被,公子可以去瞧一瞧。”婢女换了个方向,“公子,请随窈娘来。”

  周自言跟着这位叫‘窈娘’的婢女走去。

  果然,一排排货架都摆着现成的被褥。

  每一排货架都在前面挂了一个木牌牌,上书‘金丝锦’‘粗布棉麻’等提示。

  所有被褥都盖着一层白布。

  若是有中意的,才可掀开白布查看。

  不少顾客都在这里,由小厮或者婢女跟着,选购自己心仪的货物。

  “这里便是咱们绣房已经做好的被褥,另一边则是已经裁好的成衣。”窈娘温温柔柔地给周自言做解释,“您若是相不中这些现成的,也可以和咱们绣房下订,让绣娘们为公子专门定制。”

  周自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让窈娘随便掀开几处白布,看了看,针脚细密,颜色搭配也鲜亮,并不比专门订制的差。

  既然有现成,那还等什么专门定制!

  周自言一瞬间就做好了决定,“那我就买几床现成的被褥吧。”

  窈娘扎好自己的袖子,“公子您说,窈娘帮您拿。”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周自言一口气点了五处地方。

  一床金丝锦被,两床厚棉褥子,还有一床双面织薄毯。

  外加一个厚墩墩,软绵绵的褐彩梨花枝纹长方形帛枕。

  虽然现在就他自己一个人住,但也不能亏待自己不是!

  选好寝具,周自言顺便又买了几身做好的成衣和配件。

  有了这些东西,总算不用再紧巴巴地计算配衣问题。

  买完自己的衣服,他背着手,余光看到另一边还有孩童成衣。

  鹅黄的小童衫,嫩芽一样的小灯笼裤。

  只看到它们,周自言便能想到宋豆丁穿上,该有多可爱。

  “窈娘,我再拿两身孩童衣服。”周自言比划了一下宋豆丁的身高的胖瘦,“那件鹅黄的,还有旁边石青色的,若是合身,便都给我拿过来吧。”

  窈娘一听周自言要买这么多,笑容更加真切,“是,公子稍等。”

  周自言又踱到旁边,这里挂着一件驼色为裁,茶色为边的大袖,外绣木莲花纹,极为好看。

  他陷入沉思。

  ……若是宋卫风穿上,他一坐下,身上的木莲纹便会如水波荡漾开来。

  那场景应该极为好看。

  “咳。”周自言好像掩饰什么一样握拳请咳,“窈娘,帮我把这两件也取下来吧。”

  幸好大袖这种衣服不用太考虑身材,所以他不用再和窈娘形容宋卫风的身量。

  不然当众比划一个小哥儿的身材,也太孟浪了一些。

  窈娘装好衣服,周自言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件帮我单独包好,要仔细一些。”

  窈娘躬身,“是。”

  窈娘人长得凄弱,身形也单薄,没想到力气颇大。

  一个人拿着周自言买的所有东西,仍游刃有余。

  她推来一个方形竹编筐,把所有东西都认真叠好,放入筐中。

  再从腰侧分出两块木质手牌,一个挂在筐中,一个交给周自言,笑容真挚,“公子,您拿着这个手牌去那边就可以交银子了。”

  周自言把玩着手中木牌,“多谢。”

  没想到这个‘帛衣客’这么正规,许多规矩都与庆京省许多大绣坊一样了。

  周自言又逛了一会,目光始终会不自觉落到墙上那一排学士服身上。

  既然别家书院都有自己的学士服……

  那他这个周家家塾,是不是也可以有自己的学士服?

  想想五个小萝卜头,穿着同样的小衣服,坐在院中朗朗读书,一定很有趣味。

  他这个小家塾,只有五个小孩,也不用专门去设计什么学士服,只要买五件统一的童衫即可。

  周自言心下意动。

  脚步一转,竟然又去童衫那里逛了一圈。

  最后按照五个小孩的体量,买了五件一模一样的小童服。

  买好这些后,周自言再想不到其他要买的东西,“窈娘,就这些吧。”

  窈娘闻言,叫来旁边一直站着的小厮,“大壮,来!”

  小厮把周自言选好的筐拿走,弯腰请周自言跟上他,“公子,您这边请。”

  周自言跟着小厮,交好银子,又选了一个送货上门的服务。

  花费半个时辰,总算买好所有需要的东西,只等着两天后,这‘帛衣客’送货就行了。

  买完这些日常所需,周自言又走进一家墨斋,挑挑拣拣,买了好些笔墨纸砚。

  结账时,周自言看着算盘上的数字忍不住皱眉。

  只是七根普通的墨条,竟比他刚刚买的所有东西还要贵。

  在庆京省时,七品以上官员的笔墨纸砚都由宫中分发,每个月只要记得去领就行。

  而且庆京省有自己的制墨坊,周自言即使自己出去买,也花不了几个钱。

  没想到来了这南边小镇,笔墨纸砚竟然这么贵。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

  马鸣沟没有自己的制墨坊,这些墨条要么是工匠制作,要么就是外地进购。

  一来一回,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可是上课哪能没有纸笔墨条?

  小萝卜头们现在愿意跟他一个没有功名的人读书,他总得照顾照顾他们吧!

  “哎。”周自言摇着头,买下所有需要的笔墨纸砚。

  读个书不仅要交束脩,还要额外花钱买笔墨纸砚。

  这笔墨纸砚的耗费可是个无底洞。

  难怪一个普通家庭只能供起一个正儿八经读书的孩子呢。

  宋父从农夫起家,现在能供养家中两个孩子一起读书,长子竟然还能去正规书院上课,实为不易。

  拎着手中沉甸甸的笔墨纸砚,周自言表情不爽,“这等昂贵的消耗品若是全靠买,用不了半年就能掏空我所有的银子啊!”

  不行,不行。

  他在庆京省也是学过一些制作技巧的,得试试能不能自己做。

  哪怕只能制墨条和毛笔也成,毕竟能省一点是一点。

  ……嗯对,还得找个路子赚些银两,不然只出不进,迟早坐吃山空。

  周自言一路回忆如何制作墨条,终于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回到宋家。

  宋豆丁正拎着一盏小灯笼蹲在宋家门口,捧着小脸蛋,不停往巷口看去。

  一看便知是在等什么人。

  看着这副光景,周自言不由想起炎热夏日初见时。

  宋豆丁也是这样,蹲坐在宋家门口,怀中塞着五六个包子,苦苦等待他未来的先生。

  那时他何曾想到,自己就这么在马鸣沟定下了呢?

  周自言低头含笑,踱步过去,轻声唤名,“豆丁。”

  “夫子,你回来啦!”宋豆丁跳起来拉住周自言,“文秀姐今天做了可好吃的糕点,走走走,回家!”

  “夫子,我哥看到我写的信了吗?他有没有很惊讶。”

  宋豆丁仰起头,眼带渴望。

  这封信可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写出来的。

  要是哥哥没有反应,那他一定会失望的!

  “你哥拿到你的信,别提多高兴了……”

  周自言一边描绘宋卫风当时的模样,一边牵着豆丁软软的手往里走。

  一大一小,慢慢隐入宋家逐渐浓郁的夜色。

  ‘帛衣客’两天后才来春六巷送东西。

  周自言便趁着这两天时间,把他的周宅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清理掉蜘蛛网,剥落已经干燥的墙面,再抹上新的白泥。

  整整两天都在干活。

  累得这位瘦弱的周夫子,那叫一个腰酸背痛。

  两天后。

  ‘帛衣客’的人如约送来周自言购买的所有东西。

  共来了三个汉子,全都穿着粗布短打,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

  旁边还跟着窈娘。

  周自言这边,五个小朋友书也不读了。

  全都一字排开,站在周自言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帛衣客’的牛车。

  文秀也被宋父拜托,带着另外两个小丫鬟一起来帮忙。

  一下牛车,三个汉子就利索地把周自言的东西全都搬入院中。

  “周公子,这是清单。”窈娘拿着周自言一份单子,请周自言检查货物。

  若是没问题,就在单子上签名。

  “给我吧。”文秀笑意盈盈,接过窈娘手里的清单。

  周自言则去检查自己的东西,主要是看看有没有缺少,或者是勾丝残缺。

  至于宋豆丁他们?

  不出所料,已经开始围着所有东西打转悠了。

  小小孩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好玩。

  “哇哇哇,夫子买了好多东西啊!”

  “看,小妞,是墨条,好多墨条啊!”

  “这么多小衣服啊,豆丁,夫子都是给你买的吗?”

  周自言对宋豆丁有多好,他们都有目共睹。

  所以在看到一堆童衫时,理所当然认为这是送给宋豆丁的。

  就是不知道周夫子为啥要买五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嘞?

  只有宋豆丁抠着手,看向其中一件大袍,“这也是夫子给自己买的衣衫么?怎么不和其他衣物放一起嘞?”

  大人的衣服明明都放在另一个箱子里,为啥只有这一件单独放?

  奇怪,外面还包着一层布嘞!

  周自言连忙挡住这件驼色大袍,正色道:“这件比较贵,所以单独放。”

  “嗷。”宋豆丁眨眨眼。

  周自言:“……”

  死小孩,看起来根本就没相信。

  小豆丁,这般聪明做什么!

  窈娘拿好清单,低眉敛目,“没想到公子竟然是夫子。”

  得知周自言是夫子后,她更多了一层恭敬。

  周自言笑笑,“无甚功名的夫子罢了,也就教孩子们认认字。”

  检查完所有东西,确定没有问题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周夫子过谦了,现在整个城南,还有谁不知道宋家子的名声?”窈娘以袖掩唇,看向正在玩闹的宋豆丁,“宋家小公子,年仅七岁便已扬名整个镇上,都是周夫子教导的好。”

  他们今日送货的时候,一踏进春六巷就觉得熟悉。

  看到周宅旁边的宋家,再一联想春六巷,立刻想起来。

  这不正是之前穿得沸沸扬扬的宋家子的住处么!

  原来这位周公子,竟然就是那位周夫子,而且他还要在这周宅里办家塾。

  “可不敢这么说,要是让豆丁听到,他又该兴奋一夜不睡了。”周自言趁着宋豆丁不在,调笑他两句。

  惹得窈娘和其他三个汉子连笑不停。

  放好所有东西,窈娘和三个汉子便拿着清单离开。

  剩下的,只能周自言自己来摆了。

  幸好还有文秀和三个小丫鬟!

  至于宋豆丁他们,他们不捣乱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五个小孩子能干什么活!

  可这几个小孩,偏偏谁都闲不下来。

  都争着抢着要帮周自言搬东西。

  小小矮矮的一个小孩,非抱着比他人还大的被褥,走得摇摇晃晃。

  “豆丁,你太矮了,还是让我来吧!”

  “我走得稳当,让我来,让我来!”

  宋豆丁怒吼:“都让开,我肯定能行!”

  周自言:“……”

  还得跟在小孩旁边,以防小孩摔倒,到时候磕到自己也弄脏他新买的被褥衣物。

  宋父得知周自言订了一批被褥,便主动将家中还未用过的一封书式圆角柜搬到周宅。

  好让周自言先放东西。

  周自言拒不了宋父的热情,只能应下。

  一番折腾,终于在文秀等人的帮助下,安顿好一切。

  原本空空的圆角柜,此刻终于放满各式物品。

  虽然卧房还是空荡荡的,但至少已经开始慢慢规整起来了。

  周自言对此,心满意足。

  宋豆丁把最后一个小包袱背进来,其他四个小孩围在他身边,为他加油打气。

  “豆丁,豆丁,马上就到了,加油呀!”

  “不能倒下,这可都是夫子的东西!”

  “豆丁,你今天没吃饭吗?”

  “够啦!”宋豆丁眉心狠狠拧起,抿起嘴唇,把包袱放下的同时,自己也瘫倒在地,“累……累死了。”

  蒋庆庆蹲在宋豆丁跟前,拿小手为他扇风,“谁让你非要逞能啊,明明大山背起来更容易。”

  庞大山依言亮了亮自己的胳膊。

  不算粗壮,但比宋豆丁看起来有力气。

  周自言无奈地打开包袱,这里面装的,正是他买的那五件一模一样的小衣服。

  他一件一件拿出来,朝五个小孩招手,“都来试试,夫子买给你们的。”

  “嗷!”宋豆丁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嗷嗷叫,“我就说这是夫子买给咱们的!”

  “不是单独买给豆丁的呀?”蒋庆庆背着手,似乎在为自己之前的猜测而羞愧,“我们还以为是买给豆丁的……”

  周自言故作严肃,看着他们,“怎么,豆丁是我的学生,你们就不是了吗?快快来试衣服,以后上课就只能穿我买的衣服,不准自己瞎穿。”

  四个小孩互相看了看,眼睛发亮,“是!”

  宋豆丁眼疾手快,已经找到适合自己的衣服,上蹿下跳地比划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好看!”

  二棍抚摸手里的衣衫,还是一贯的沉默,只是指尖带着深深的欢喜。

  庞大山、蒋庆庆还有王小妞也都高高兴兴地看衣服。

  王小妞虽然是小丫头,但穿裙子上课毕竟不方便,所以周自言还是给她准备了和其他人一样的款式。

  筠雾色的小衣衫,腰配云纹青玉案腰带,长长一条,垂到膝盖处。

  似竹中雾气,迎着朝阳腾起,又是雾里竹色青青,苍翠有力。

  看着这些衣衫,文秀都羡慕了,“周夫子,对孩子们很是用心呢。”

  瞧瞧周夫子买的这一堆,统一的衣衫,统一的笔墨纸砚。

  虽是家塾,却处处都比肩正规书院,真是再用心不过了。

  “既然收了他们,自然要用心教导。”周自言不知道从哪摸出他的玉骨折扇,轻轻挥扇,“只盼望他们能不辜负我的期待,好好读书,用心做学问。”

  若是将来真的能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兼济他人,那也不枉费他们师徒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