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都是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谍战剧里,主角往往顶着无数人的怀疑出场:

  有的是喜欢试探的小boss,试探几次,都被机智的主角化解,一点点交付信任,最后自食恶果,结局为主角顶锅或是被轻易解决。

  有的是自作聪明的大boss,一直对主角要信不信,自以为能驱狼吞虎,一边怀疑一边重用,却不知早就在主角一次次的化解下被拿捏,任凭身边人怎样证明主角的身份,都只是淡淡一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楚清筠一路上反思,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对席同建立信任的过程像极了愚蠢的小boss,而因不想承认被骗,于是一次次逃避思考那些明显证据的过程又像愚蠢的大boss。

  总之就是愚蠢。

  他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相信席同的话,一次次试探,一次次怀疑,又一次次被他说服,沉溺于他毫无保留的爱意,习惯他像手机一样作为必需品融入自己的生活。

  他甚至因为对方毫无底线的纵容,偶尔会生出一种类似“恃宠而骄”的感情,理所应当地冷落他,利用他,不惮于展示深藏心底,连母亲都不知道的恶意。

  对真相的逃避……或许是舍不得这种凌驾于人格之上,随意使用“工具”的舒适,或许是不愿意承认,那个把他的生活搞得一文不值的废物“穿书者”就是他本人。

  所以在发现“穿书者”藏起来的那间屋子,从艾医生和大学教授那得知“穿书者”四年中都在隐忍蛰伏时,他仍旧自欺欺人地想,说不定是那人对抢走他的身体有愧疚,替他寻找母亲,与之前的熟人断联,也许是怕更换灵魂的事情被发现。

  就算现在,他也在犹疑不定,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被穿了,还是单纯的失忆。

  如果是假的,那么所谓的系统,书中世界,主角配角,全部都没有了说服力。

  潜伏者撒谎都要遵循基本法,席同总不会蠢到直接构建起一个玄幻的世界观,只为了骗他。

  反过来讲,如果自己被这套世界观骗了,岂不是比席同还蠢。

  *

  邵然赶到酒吧时,楚清筠正端着一杯分层的鸡尾酒,轻轻晃动,专注地看着中间的分界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恭喜,新片风向很不错,”

  他坐下打招呼:“难得你竟然愿意在这里见面,之前来过吗?”

  “你明知道我失忆了。”

  楚清筠不满地瞥他一眼,早就在旁边暗中偷看的侍应生过来给邵然点酒。

  “和他一样的就行。”

  邵然侧目:“勒曼湖酒精度不低,你酒量不好,少喝点。”

  这人和萤幕上乖巧善良的童星形象差很多,楚清筠不意外他对酒吧的熟悉,将酒杯对准灯光:“我只是让他给我一杯好看的。”

  “看来你失忆前是没来过了。”

  邵然低笑:“我听宋旭阳说你大学几乎不和人交流,估计是没什么来的机会。”

  楚清筠放下酒杯,略带嫌弃地看过去:“喝酒对身体不好,小心秃头。”

  “少喝点没什么。”

  邵然接过侍应生递来的酒,靠到椅背上:“不过你别喝了,上次喝酒把我们都吓坏了。”

  他说完想起了什么,表情变了变,左右看看:“你的助理不在?”

  按照他的经验,如果那人在场,应该会在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就站到楚清筠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我把他开了。”

  青年随意开口,听起来像是玩笑话。

  邵然自是不信,自顾自笑了笑,给楚清筠说起了最近的状况。

  “……我听说你把何月和陈小迪签下了,羡慕死我了。”

  “你也可以来。”

  青年像个成年人一样陪他寒暄几句,终究是发现自己没什么客套的耐心,语气一转,冷了半度:“前提是实话实说,对我没有隐瞒。”

  邵然露出意外的表情,楚清筠没有给他思考回忆的时间,直接道:“我磕到头之前,周池跟我说的话,你听到了。”

  他语气笃定,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如果不是听到,你不会在回去那天就对周池改变态度。”

  他低头,像是想抿一口酒,可手腕不稳,杯中的清液撒了几滴在袖口,便被放回桌面。

  邵然回复镇定,不由笑了:“所以愿意出来跟我喝酒是为了这个?既然你一早知道,之前怎么没问?”

  “之前对我不重要,现在我想知道,而且……”

  邵然:“而且什么?”

  楚清筠:“而且相比那时,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邵然微愣,半晌摇头低笑:“这个理由,还真是……难以拒绝。但……你知道我不想参与到这些事中,我们也只是合作炒炒cp。”

  楚清筠并不着急,将注意力从酒杯移到他身上,酒吧彩色的灯光映地他双眼盈盈,像是蓄了水。

  邵然:……

  “算了,不逗你了。”

  楚清筠以为他会复述当时的情景,没想到邵然直接给他发了个音频。

  “我没有什么后台,这段录音……”

  楚清筠不用他说透,还未开始听,直接点头:“放心,我不会给别人听到。”

  【你说什么?】

  【哥哥,别难过,就算你的养母死了,你还有爸爸妈妈和我,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我真的尽力了,你知道那种地方本来就很危险,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她了,谁知道她意外看到了你前几天的直播,应该是担心你的状态吧,当天晚上就逃跑了。】

  【据说是很急的一条河,下面就是瀑布,每年下雨都要冲走不少人。】

  【真的很可惜,本来你还有机会把她救回来的……哥哥你太着急了,为什么要来参加综艺呢?】

  【你可千万,千万,不要想不开啊,阿姨到了那个世界,总算不用忍受被囚禁的痛苦了,你说呢?】

  除了第一句的质问,其余全是周池的声音。

  楚清筠静静听完,久久没有反应,看起来面色如常。

  邵然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还算能接受,声音也低了一点:“这个东西,你不问,我真的不太敢直接给你,在大厦的时候你还在吃药,我也怕你听了受不了。”

  “有什么受不了的,更难听的我都听过。”

  楚清筠从怔愣中清醒,放下手机,似是因为短暂的头痛皱了皱眉,还未等邵然关心,又平静下来,指尖沿着酒杯的边沿滑动。

  不再有任何自欺欺人的可能。

  他之前从来没问邵然,是认为周池是用“穿书者”在网络上被造谣诬告,一时绝望才撞到头的。

  毕竟在席同的故事里,“穿书者”是个因为被周池打压,无法实现个人价值才生病的废物,网络上的造谣让他前途无望,绝望之下离开自己的身体。

  但录音明晃晃地证明,综艺中那个出了卫生间便失魂落魄的青年,其实是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从骠国发现“穿书者”暗中动作起就隐约梗在心头,仿佛与世界断联的不适感消失,一切不真实都有了理由。

  一个世界之外的陌生人,哪怕真的愿意替他这个“原主”对周家报仇,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名义上早就死亡的陌生人难过成那个样子。

  从始至终,那个买下对门房子伺机报复,结交心理医生等待反击,在大学老师眼里扮猪吃老虎的低调学生,就是他本人。

  半年前从医院醒来,楚清筠用了一整个通宵重塑世界观,消化席同的故事。

  可加上漫长的怀疑期,他花费了近两个月,才将世界观又掰回来。

  果然……被骗了。

  行动与人设严重不符的“穿书者”,存在普通人身体里,毫无其他能力的“系统”,这么离谱的谎言……他当初怎么就相信了?

  不,不能怪他。

  要怪,应该怪席同撒谎时装得太过真沉,要怪他看自己眼神太过炙热,要怪他的照顾简直无微不至,麻痹了自己的神经。

  邵然给他时间放空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要不今天先这样,我送你回去休息一下。”

  “好。”

  楚清筠只觉头痛,浑浑噩噩地起身,套上了外套。

  *

  席同在公司忐忑了几个小时,也没敢派人去监视楚清筠。

  上午的首映礼他可以说霍北城是原著重要角色,偷听是为了保护,可邵然只是个在书中没有名字的炮灰,他没有什么理由跟着,总不能说觉得他心术不正,对楚清筠有意思。

  平时嘴上吃吃醋也就算了,不能真的付诸行动,他只是个系统,有什么资格干涉宿主正常的交友,就算楚清筠恋爱了……

  整理着文件的男人一愣,有些焦躁地捏紧手中的几页纸,使劲甩了甩头。

  周家没倒,仇还没报,楚清筠不会恋爱的。

  原著哪有他懂楚清筠。

  上午看电影的后劲还在,席同打开手机相册,从头到尾将他拍的和在网上存的楚清筠照片翻了个遍,稍稍安心下来,继续翻看周家的信息。

  资助被骗的业主们维权,不是只想小打小闹地搞舆论战或是让他们赔钱,周家在S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立足,自然不是有钱就够,与周氏相关的企业,有利益置换的官员,周家成员投资的企业和项目都需要查到。

  席同的公司发展很快,但一时间很难有什么影响力,主要还是靠着家族的力量,好在S市对外来资本很是宽容,大家凭实力说话,不存在“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情况。

  业主维权的过程中,他就查到了威胁业主的物业公司,一同站台的保安公司,以及开庭前出面跟法官“打招呼”的人。

  只要有些耐心,顺藤摸瓜,说不定还能找到周家和骠国园区的联系,华国最近在着力打击网络诈骗,要是周立金也掺和进去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打断了他的思路,第一次被楚清筠打电话,兴冲冲接起来,对面却是邵然的声音。

  “你好,你是小筠的亲人吧?”

  席同:“我是席同。”

  对面沉默了两秒,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情愿,但还是坦白道:“小筠喝醉了,他好像有点发烧,但是不愿去医院。”

  青云集团,助理与家里派来帮忙的经理人敲响总裁办公室,打算聊聊最近收购的几个公司,没等听到里面人回复,门就“嘭”地一声开了。

  “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两人只觉得一阵风吹过,小少爷的背影就消失在拐角,一点没留给人反应时间。

  经理人尴尬地笑笑:“小少爷真有活力啊,这是……”

  “应该是去找少夫人了。”

  秘书直接关上办公室的灯,锁上门:“我把资料给你,你先接管吧,下次见到老板不知要什么时候了。”

  *

  楚清筠像是浮在长满水草的池塘上,身体轻得像一片浮萍,随着风的吹动起起伏伏,却因为水草的缠绕,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他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清醒后,这种因为极度的抑郁导致的僵直时有发生,他在大厦的宿舍时,因为认定这是“穿书者”留下的疾病,总是凭借对那人抢占身体的仇恨,强制自己从堕落的情绪中苏醒。

  可今天,他却不想挣扎。

  堕落,疾病,失去母亲的痛苦,压抑的四年,都属于他自己。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反抗的必要。

  不知是身体加重,还是水草的功劳,他终于被拉扯下去,沉没进黑沉冰冷的水中。

  被骗了。

  在他失去记忆,茫然无措时抓住的稻草,重新接受的家人,将他当作蠢货,耍得团团转。

  他想做什么?利用他?觊觎他?还是如自己一般,以看人被戏弄为乐?

  他怎么想他?好骗的蠢货?需要拯救的废物?掌心挣扎的玩具?

  这个认知让他全身的肌肉关节都变得如针扎一般。

  被细细密密的疼痛包裹,突然很想,很想妈妈。

  “她死了,为了你,不记得了吗?”

  耳边是周池的循循诱导:“她会在那个世界等你,你不去找她吗?”

  去找她吗……这里没有他能信任的人,没有愿意包容他不容于世恶毒想法的人,席同无法代替……也许他真的该离开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

  这个针对他,背叛他,让他在无望的陷阱中挣扎,又在自以为见到希望时将他打入深渊……

  挣扎?深渊?

  沉在水中的青年悄然睁开眼睛,似是对刚刚的独白很是不解。

  他很确定自己的经历与那些幻听不同,还未来得及深思,便看到一个虚弱消瘦的背影,像个提线木偶,被支配着前进。

  转眼间,他仿佛成了那个人,遵循着耳边引导的声音,一点一点走上天台,直到——脚下一滑,后脑传来骇人的疼痛。

  天台……

  原来那时,他是被幻听引导着走去天台?

  一点零星的记忆,像一把钥匙,带着汹涌的画面直冲进脑海。

  *

  【欢迎回家,笨蛋。欢迎回家,笨蛋。】

  “周家又送东西了?”

  穿着白衬衫的冷清少年甩掉随身带着的斜挎腰包,看了眼放在门口的包裹,眉头禁皱:“真是苍蝇一样。”

  “你别管了,回头我找人给送回去,明天就开学了,还往出跑。”

  厨房做饭的女人探头出来:“去哪玩了?”

  “陪我班女生出门逛街。”

  少年跟进厨房,见锅里煮着鱼汤,心情更好了几分,从包里拿出一根簪子,几下将母亲散着的头发绾起来,发簪上挂着的玉石叮铃碰撞,清脆悦耳。

  小孩踩着拖鞋踏踏踏跑出去,又踏踏踏跑回来,把镜子举到母亲面前,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她们找我做参谋,说我眼光好。”

  “确实好。”

  妈妈左右照照,再看向贴心漂亮的儿子,不由叹气。

  “我这么贴心可爱的宝宝,以后不知道要便宜了哪家臭小子,要不回头妈妈帮你联系一下心理学教授,看看咱们还有没有别的可能,说不定你同时也喜欢女孩子呢?”

  “嘶”

  少年一啧,把手重新放到发赞上,威胁道:“再胡说我生气了。”

  “不说了不说了。”

  妈妈护好后脑勺,也不见遗憾生气。

  少年探头观察了下她的表情,半晌“哼”了一声,音量高了几分:“是不是那家的神经病又找你了!连我什么性向都管,他们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