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袭夺河【完结番外】>第89章 天罚、将死之际

  石杏望着蜿蜒的盘山公路,车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护士把体温测好了,有些担心:“低烧。”

  “先给他物理降温吧,退烧贴。”医生安排道,“等下到了医院,再给小少爷做一次彻底全面的检查。”

  石杏见过傅掩雪“狼狈”的样子,但如此脆弱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

  青年双眼微阖,长睫微颤,黑发凌乱,脸色苍白如雪,除却那象征着病气的红云,其余的地方几乎见不到血色。

  他曾经的确曾经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宛如古典画作中的神妃仙子,清冷孤傲,凡人只能遥遥观望。

  但他却为了凡人长出了情丝。

  而神仙在动情的那一刹那,便也失去了神格。

  “小少爷他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叹气道:“身上的伤口我们都检查了,也已经消毒上药,后续避免被感染即可。外部能见的情况不复杂,但……小少爷是从二楼跳下去的,又是在晚上,很难保证是否伤到了内脏,还需要进行进一步检查。”

  石杏紧张道:“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个要看检查结果,如果小少爷当时内脏没有受到太大的挤压和损伤,应该不会。可……”医生脸上有些无奈,“可据我所知,小少爷这两个月的饮食状况非常不好,没有规律且少餐少食,还能从二楼跳下去把刘师傅的车开走,驱车整整一夜到玉茗山来,如果不是强大的意志力,对于一般人来说很难做到。而且我害怕他身体会出现对应症状,如果再加上情绪激动,之后的事情很难说……小石,你们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刺激他。”

  “我明白。”

  石杏给傅掩诤简洁明了打了个报告,对方回得很快,意思和医生的差不多。

  还没等石杏回话,傅掩雪却醒了。

  路灯影影绰绰,打在他苍白的面容上:“……事情查得怎么样?”

  石杏和护士连忙把座位往上调,似乎是牵扯到傅掩雪的痛处,他微微地皱了皱眉。

  医生立刻想要再问询几句,傅掩雪却摇摇头,嗓音低弱:“我很好,不用担心。”

  “可是小少爷,您这个状态,现在还不宜处理公务。”医生不认同道,“您现在身体透支得实在厉害,再劳心劳力只会把身体累垮,到时候积重难返。”

  “积重难返?”傅掩雪轻声讷讷,随即却笑了,病容之下,笑容也如华光异彩,很少有人能看到傅掩雪这样的笑,一时之间既惊艳又惊讶。又听傅掩雪轻声道,“的确,很多事如果现在不处理好,恐怕以后只会积重难返……无力回天。”

  他对着石杏,重复道:“说吧,你查到什么,拿到什么。”

  “杨先生……杨舒景那几家公司,我们通过正当手段拿到了一些材料,和您之前设想的方向差不多。”在明明暗暗的灯光之下,石杏小心翼翼看着傅掩雪的脸颊,对方的眼睛里闪过失望,但只是一闪而过,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恢复了往日的冷漠。

  “那些员工的身份什么时候能够确认完毕?”

  “就这几天。”石杏道,“但是杨舒景做事还是很小心,很多证据都被毁灭了,如果我们能拿到证人证言,也能让经侦那边省时省力。”

  傅掩雪沉默不语,他忽然想起当日在画廊,杨持面对杨舒景说的话。

  杨舒景是攀上了向家不假,向家本来就瞧不上他。如今这几年亏损太多,更成为了尚未进门就挥霍无度的败家准女婿,向家怎么会有什么好脸色。

  上次带着杨舒景去拉投资,傅掩雪哪怕当时还念及和杨舒景之间的往日恩情,其他人表面上给了傅掩雪的面子,但钱到底还是捏在手里,杨舒景的东西实在是有些不堪大用。

  傅掩雪点头:“我知道了,证人那边你先去找,这种事情不愿意作证那就是价码开得不够。”

  “除此之外,您要我们调取的资料……”

  傅掩雪看着窗外,看着这如卧睡长龙一般的山脉,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玉茗山里有两个姓杨的男人,他曾经把一个当成另外一个的替代品,他原以为这样做不过是基于两个成年男人的合作,他给钱,杨持给身体。这世界并非非黑即白,他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拥抱住幼时的月光,其实这样也很好。

  但人非草木,在和杨持相处的时光中,他隐约发现,那曾经寄托在杨舒景身上的喜欢好像已经褪色,取而代之的却是杨持的一颦一笑……

  一个可怕的、荒诞的想法在他心里萌芽。

  他曾经不愿意多想,也笃定自己算无遗策,但现在……正如杨持所言,他必须摒弃掉可笑的天真,去让自己查证那些掩埋的过往。

  傅掩雪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但昏沉的感觉犹如猛浪一般袭来,各处神经在敏锐地捕捉痛觉,千丝万缕的疼涩令他如坠迷雾。

  药效上来,傅掩雪很快昏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在大人们谈笑之间跑进了那片森林——被冷风和雨水欺凌之后,他也发起了低烧,但很快,他听到一道青涩含糊的声音,像是破开天际的一束光——

  “星星在晚风里说话,云朵在夜空徜徉……梦在星河上发芽,宝贝,我们一起回家……”

  是谁……

  你究竟是杨舒景,还是——

  “小少爷,好久不见。”

  傅掩雪睁开双眼,他浑身冒汗,那位温和儒雅的男人站在面前,对他恭敬地微笑着。

  “林叔……”

  父亲的秘书,见证他长大的人,也是当初将杨舒景从山里带出来的人。

  此刻,正在琛钢的大门口,面露微笑,静静等候着他。

  “小少爷,我们……”

  “你们回去吧。”傅掩雪嗓音喑哑,他握紧双手,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谁给他披上了一件大衣,堪堪能抵挡向冬天献媚的晚风。

  “可是……”石杏欲言又止。

  见傅掩雪态度坚决,石杏便叹气道:“那我们在这里等您。”

  石杏不明白傅掩雪为何需要他去调查杨舒景,但这个行动很明显地象征着杨舒景在傅掩雪心中曾经那个不可撼动的形象被一点点瓦解。如今他奉命手握杨舒景的材料,看着傅掩雪一点点朝着林叔而去——朝着十几年前,那些积满尘灰的旧时光而去。

  在寂静无声中,傅掩雪和林叔一同上了电梯。

  电梯的镜面如此干净,傅掩雪望着自己这张脸,他曾以为能掌控一切,现在也不过是个面露憔悴之色、陷入迷茫之中的年轻人。或许每个人都会犯错,他也曾认为自己羽翼丰满,能飞过一场接着一场的狂风暴雨。但总有那么一刻他会被击落,和他一同坠下的,还有未曾生长就已陨灭的爱的种子。

  “……其实这些事,他们原本不想告诉你。”电梯门打开,林叔打开了走廊灯,“无论是当初的资料,还是当初的人,尘埃落定之后,你父母就让我将它们好好封存在档案室。”林叔忽然笑了,“只是他们太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知道有这么一天,您会来亲自翻阅这些尘封已久的资料。”

  傅掩雪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忽然道:“您怎么知道我在图书馆?”

  “我说我猜的,”林叔呵呵一笑,“但您可能不信。”

  “不。”傅掩雪低声道,“我信。”

  林叔奉命去玉茗山带他回家,几乎一路直达春雪图书馆,这不是巧合。

  而当初林叔参与了那场救援,傅掩雪一直都很清楚,当时的资料被锁在了一个寂静偏僻的铁盒中。他从前不看,是觉得无关紧要。可现在,在经历如此种种之后,他急切地需要知道,当初那场意外的全貌。

  “您当时才五岁,很多决定和你无关。”林叔打开了档案室的大门,他面对傅掩雪,看着这个青涩的、强大的——如今也会因为感情而脆弱的孩子,“或许潘多拉魔盒的寓言放在现在太过老套,但是小雪,如果你不能承受‘过去’带来的沉重,安于现状对你而言并非怯懦……或许,停在这里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

  傅掩雪闭上眼,他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

  “去了解从前的一切,不算‘灾祸’。”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而失去他,才是。”

  林叔将一把钥匙放在他手中,走之前,他留下一声叹息:“孩子们,有时候我宁愿你们不必陷入深刻的感情,但无论是十七年前种下什么因,十七年后结出什么果,都只有你们亲自去品尝,才知道是福还是祸。”

  林叔走了,傅掩雪久久立在黑暗中。

  他走到了角落里,惊扰了一室尘灰,他咳嗽起来,眼角泛红。

  傅掩雪打开了第一份资料,是关于当初投资建设春雪图书馆以及援助当地学校的文件,上面有他父亲的亲自签名。

  第二份文件,是杨舒景的背景资料,上面详细地列出了杨舒景的所有信息料,和他了解的分毫不差。

  傅掩雪将它们放在一旁,手再往下,他摸到了一个铁盒。

  冰冷的触感令他心脏一颤。

  他手指颤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他的身体也跟着微微冷颤。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断阻止他:不要打开!

  不要打开!

  傅掩雪,离开吧,前尘种种前尘断,你何必再执迷不悟?

  过去的何必再追忆,你要做的不过是珍惜眼前人而已!

  不……

  傅掩雪急促地喘息着。

  不……我要知道这一切。

  我要知道这一切是对还是错,我要知道那些掩埋在过去的故事里,是不是有我遗落在旧时光里的人。

  我要知道过去所有的不可言说又横亘在我心头的月光,到底是不是我一直以来执着的不舍的又令我一叶障目的过错!

  我尚未领略到爱的甜蜜,却已经因为那或许不该存在的喜欢而反复失去了真心。

  我……

  我……

  焦虑,恐惧,傅掩雪下意识不断地用指甲在手背上抠划,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破皮的地方涌出一道道骇人的血丝。身体机能仿佛出于自卫而不断警告,傅掩雪在极度痛苦之下不断发呕,他觉得喉间有黏腻的温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都被烈火焚毁!

  傅掩雪大口呼吸着,手指因为猛烈颤抖而拿不住钥匙。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我会接受惩罚……

  钥匙不断掉落,他反复拾起,像是一无所有之人在不断捧起镜中花水中月。

  我会接受一切的、因为我爱错了人而降临的惩罚!

  傅掩雪的嘴唇因发冷而逐步发紫,眼神却死命地盯着被拧开的锁孔。

  铁盒被缓缓打开,一张老照片照入眼睛。

  ——哐当!!!

  盒子砸在地面上,档案室内如遇轰天雷鸣!

  傅掩雪站在冰冷的月光里,他像是站在无人惊扰的云端,却又在这一刻轰然从云端摔入滚滚红尘!被岁月拷打,被凡尘灼烧,被那些本该消失的过往质问,五岁的他正站在眼前,歪着头问他:傅掩雪,你为什么把他弄丢了?

  不是的……不是的……

  傅掩雪艰难地后退着,无声地摇头,眼泪疯狂涌出,如一把把凌厉的冷刀割伤了他的脸颊。

  大脑好像响起了一段接着一段的哀鸣,它们争相恐后地嘶吼着,狂烈地撕扯着傅掩雪的神经!

  眼前的世界变得扭曲不堪!

  傅掩雪撞在了档案架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觉,他死死抓住铁架边缘,却又因为脱力而快要跌倒,他扶着膝盖快速地呼吸,却又始终宛如被掐住喉咙一般局促痛苦。

  心脏仿佛就在这一刹那碎裂,傅掩雪猛地咳嗽,呕出一口血来。

  两滴血从指缝滑落砸在铁盒上,留下扎眼斑驳的暗红色花朵,如此夺目——如此刺目!

  他顾不上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眼泪滴在那陈旧的照片上——

  五岁的自己躺在担架上,而身边一脸忧心的男孩……

  傅掩雪怔怔下泪,却发现泪水也和他作对,它们如决堤的河水,即将把男孩面容淹没。

  不、不要!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疯了一般去擦拭,却只能令照片愈发湿润,越是想要挽救,越是令彼此模糊。他虚脱了一般跌坐在月光里,鲜血从嘴角惨淡地、不断地涌出,世界天旋地转,可傅掩雪只是将照片紧紧抱在怀中,他的身体无声颤抖,世界一切喧嚣都离他远去。

  所有潜藏在他身体里的疼痛在这一刹那崩裂,他像受尽了天罚的罪人,在一场场鞭笞中证道,上天在他将死之际,总算给了他回应。

  “杨持……是你……”他什么都不剩下,只余下了痛苦不堪,“原来……真的是你。”

  我一直苦苦追寻的人,一直不肯放手的人,一直恋慕着的、不愿忘却的人……原来,一直都是你。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呕血不是夸张手法,因为身体透支、饮食不规律和精神崩溃,三重debuff,现实中的确会引发呕血。

  极度焦虑时同样会引发下意识自虐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