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掩雪兴许是累了,睡到了第二天一早。

  早起的风光是很好的,尤其到了夏天,林道上的槐树开花了,清甜的香气安静地在空气里沉淀着。

  傅掩雪发现自己在卧室里躺着,身上穿着睡衣,盖着薄毯,空调正是适宜的二十六度。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杨持做的。

  他困倦地走出房门,餐桌上的早餐还冒着热气,和亮闪闪的日光交相辉映。

  还算是知道错了。

  傅掩雪心情好多了,同时也有些得意。

  杨持果然还是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冷着,也舍不得他饿着。

  “杨持?”傅掩雪喊了一声,无人应答。又在房子里找了一圈,发现杨持真的不在家里。

  刚刚安稳下来的心情又在作祟,傅掩雪发现了在鞋柜上的留言。

  掩雪,我上班去了。粥要是冷了,就搁在一旁吧,电饭锅里还有热的。

  杨持的字意料之外还不错,可现在傅掩雪只觉得这些字迹无比可恨,连带着对主人的感情都变得愤怒起来了。这个杨持,怎么总是这样不懂事呢?看来必须要再和杨持讲讲规矩了。

  这段时间公司正在和一个重要项目对接,傅掩雪本来想着这件事也不着急,可杨持这样明晃晃和自己作对,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出去上班了,倒是把他弄得跟每天翘首以盼的全职太太似的。

  身份的表面颠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杨持似乎正在走出傅掩雪的掌控。

  傅掩雪不喜欢这种感觉,哪怕是一个买回来的装饰品,也只能在他的公寓里好好摆着。

  傅掩雪不爽地吃完了早饭,打算给石杏打个电话,只要他想查杨持,几乎就是手到擒来。他一向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应该说,从来没有人让他动过这样的力量。所有人都是巴不得掏心掏肺往他身边钻,没有一个人像杨持一样要从他身边逃的。

  手机刚亮屏,一个电话呼了进来。

  “掩雪,在干嘛呢?”海鸣的声音被KTV的音乐声盖住了一大半,听上去模糊不清。

  傅掩雪直道:“说吧,发生什么了?”

  海鸣却沉默了,只剩下音乐声在充斥着傅掩雪的耳膜,他有点头疼。

  “有事说事,没事你……”

  “呜哇——”海鸣却大声哭了起来,紧接着是瓶子倒地的破碎声,一阵兵荒马乱以后,世界清静了。

  “掩雪,你过来一趟吧。”许清方看着趴在马桶边狂吐的男人,十分无奈,“你表姐她又把海鸣伤着了。”

  “那就让我表姐去。”傅掩雪对此态度冷淡,海明和符伊分分合合好几年了,每次都搞出这样的浮夸阵仗,男主角哭天怨地,女主角卿心寒铁。他被迫成为观众,却实在没有看戏的心情。

  “你就来吧。”许清方报了个地址,“咱们给海鸣送送行。”

  “他要出家?”

  许清方明显被噎了一下,随后咳嗽两声:“……出国。”

  傅掩雪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酒味。

  酒精能够短暂麻痹人的神经,这是酗酒的人找出的最佳借口,似乎永远沉湎于此就能无视现世生活的一切。可傅掩雪自己却是一个实用主义者,醉酒会影响人的判断力,这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大清早就喝酒?”傅掩雪看着坐在沙发上,对一脸醉酒之态的海鸣不太理解,“我表姐给他灌迷药了?”

  论起海鸣和符伊的相识,自然有一段格外传奇的经历。两个人相差三岁,符伊作为学姐,毫不留情点出了大一新生代表海家大公子的用词错误,虽然发生在大会之后,年少轻狂的海鸣依然单方面宣布结下梁子。但那时他们并不知晓往后会纠缠多年。

  从前人分分合合的,还能找个“上天不公”当托辞。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出生就是大少爷的海鸣再说这话确实不合适了。但情场失意总得找点东西填补空虚的灵魂,借酒精的功效一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差不多吧。”许清方有些恍惚,看着海鸣傻乐地点了一首《公路》,心中五味杂陈,“以前咱们海大公子多风流啊,高中时期那叫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谁知道栽你表姐身上了。”

  傅掩雪睨了许清方一眼,没有接茬。

  许清方失笑道:“你瞧我忘了说正事了。海鸣上次给符总挑了一幅画呢,好看得要紧,听说画了大价钱。结果符总给他退回来了。这还不是重点,海董觉得该送儿子去出国看看,长长见识,三下五除二直接给办了手续,一个知会都没有。这不,海总气得一大清早就在为自己逝去的青春哀嚎呢。”

  海鸣看到了傅掩雪,双眼迷离,脑子似乎转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大脑才接到信号似的嚷嚷起来,招招手:“哎哟,小傅总来啦?来来来,一起来唱啊——‘我知道你会感伤,但我已没有办法。总是要学着遗忘学着疗伤’……”

  傅掩雪目不斜视地从海鸣面前走过,挑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坐着,并不想参与海鸣的这场过于喧闹的失恋派对。

  说是送行,其实也就傅掩雪、海鸣、许清方三个人找个地方吃吃饭,交换各家最近的信息和方向。

  几家人之间很早开始就有商业上的往来,一来二去小孩子们就认识了,但外人提起他们三个人却总是“傅掩雪和海鸣许清方”。比起小了好几岁的傅掩雪,海鸣和许清方才算是圈子里真正认可的一对死党。

  “掩雪,海鸣出国了,我家里也在安排相亲。”在包厢里,许清方不紧不慢地夹着菜,不管在一旁发呆的海鸣,自己悠哉悠哉地享用着,“你呢?你家里对你的婚事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安排。”傅掩雪淡淡地说,“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你能代表叔叔阿姨和你大哥的想法吗?”许清方笑着反问道,“还是说……你自己已经安排好了?”

  无需点破,许清方这句话,比起直接调侃傅掩雪和杨持的关系来得高明许多。

  傅掩雪扫了一眼许清方玩味的表情,眼神最后落在神情恍惚的海鸣身上。

  “你不必从我身上找出路,我们是不一样的。”

  许清方的笑容挂不住了。

  傅掩雪接续道:“别说是一个玩具,哪怕是杨舒景本人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做出多余的事情。”

  对于杨舒景的好感,最早是来源于幼时被救下的那一瞬间的安心。后来家里人为了报恩,把杨舒景从城里接了出来,两个人也就有了相识的机会。

  杨舒景长得不错,有了傅家的资助以后也学会了打扮包装,至少外表上挑不出大的错来。

  傅掩雪原以为自己可以和杨舒景交往试试,却没想到对方先一步在国外搭上了向嫆。他有些失望,但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得不到杨舒景而感到失望,还是因为杨舒景和他心目中最开始认识的模样越来越远而失望。

  在迷茫之中,傅掩雪去到了玉茗山,当他走进那一座瓷砖已经脱色的图书馆时,整理着书架的青年人却回过头。

  灰头土脸,目若悬珠。

  那一瞬间,傅掩雪竟然觉得,杨持和他理想中的杨舒景,竟然那么相似。

  “是我多话了。”许清方点到为止,聪明人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

  海鸣凑过来想要从许清方手里拿走一杯果汁,许清方笑了笑,当着海鸣的面喝了个精光。

  “你个没良心的——”海鸣大叫着要去掐许清方。

  听着两个人打闹,傅掩雪兴趣缺缺,他走到门廊上透气,准备给石杏打电话询问进展。

  不远处的锦鲤寻声而来,在清澈的水池里搡着,变成不规则的一团火焰。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掩雪,好巧,你也在这里吃饭啊?”

  傅掩雪回过头,眼睛亮了。但看到身旁的漂亮女人时,又冷静了下来。

  从前看到杨舒景时,他是很欢喜的。

  每一次杨舒景的出现,都像是一个时间的坐标,不断重复着在当初那样骤然下坠的恐惧感里,是谁义无反顾地把他拽了上来,劫后余生让他对那一刹那的安心感添上了无数的注脚,比如幸运,比如命运。

  后来,他在学校里见到了杨舒景。

  那已经是事件发生半年后了,但杨舒景却主动和他问好:“自从那天之后,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或许是感恩,或许是贪恋,或许迷失在森林之中的奇幻之旅被割伤的地方需要不断被疗养。傅掩雪相信,五岁时得到的温柔月光,会慈爱地展开胸怀,把生命中的每一次至暗时刻照亮。

  “今天在这里有点事。”傅掩雪把目光从两个人相挽的胳膊上挪开,说了个开头,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杨舒景有些尴尬,傅掩雪对他还没有过这样的冷淡态度。但他并不打算放弃傅掩雪这棵大树,他努力了这么多年,让傅掩雪对他信任有加,在没有真正搭上向家这条船的时候,他依然不能放松对傅掩雪的“关怀”。

  “掩雪,你今天下午还有别的安排吗?”杨舒景微微一笑,那张比大多数人优越不少的脸看上去还是赏心悦目,有一种混迹于上层名流的娴熟感。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根发丝,都在精心准备着为下一场宴会准备。

  而站在他身边向氏集团千金兼他的投资人,向嫆,就是他的“战利品”。

  傅掩雪心情好了点:“暂时没有。”

  “我和嫆嫆想要邀请你去画廊看看。”杨舒景笑着捏了捏向嫆的手,“之前开业剪彩你忙着公司的事情,现在总该有时间了吧。”

  这并不算杨舒景的心血来潮,实际上他早就听闻了傅掩雪不知道从哪找了个男人养在家里,还是开了天价换来的。杨舒景知道傅掩雪可能对自己有那么点想法,但他是铁直男一个,向嫆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可傅家在A市数一数二的能量,未来能从傅掩雪身上捞到多少好处,都是不可估量的。他必须想办法维持住傅掩雪对他的“喜欢”。

  既然如此,就不能无视那个传说中被包养的男人。如果那个男人是个只会承欢捞金的,那倒是没什么威胁。如果是个有点脑子心机的,在傅掩雪耳边吹吹风,日深月久,他以前那些计策难保不会露馅儿。

  这次和傅掩雪见个面聊聊天只是表面上的借口,了解那个男人才是他的目的。

  “是啊傅总,上次的事情我还和舒景还没有感谢你呢。”向嫆笑靥如花,“傅总也算是我们画廊的恩人,既然是恩人,不知道能不能邀请傅总今晚到我们画廊看看。一来,是想感谢傅总,二来,也是希望傅总这样洽博多闻的人,能提出一些想法和意见。”

  比起自己的哥哥,向嫆管理集团事务的时间很少,她符合大多数人对名门千金的一切要求:漂亮,大方,攻读一门还算体面的学科,能够在公共场合担当起家族发言人的角色。

  唯一被人所诟病的地方,正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杨舒景。

  向嫆却并不赞同那些流言蜚语,只要杨舒景一心一意对她好,哪怕家世背景差一些,这有什么呢?她不缺钱,就缺一个对她体贴关心的人。

  “举手之劳罢了,那个画家恰好是我大哥的同学,他也需要一个平台展现自己。”

  看着杨舒景和向嫆璧人成双,傅掩雪心中烦躁不已,他对杨舒景是有那么点意思,但杨舒景和向嫆既然在一起了,他也没打算和一个女人抢男人,那太掉价儿。

  “掩雪,咱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生疏了?”杨舒景做出半开玩笑半伤心的表情,遗憾道,“就算是找个地方叙叙旧,你也腾不出时间?”

  这话别人说不顶用,但是杨舒景在他心里的位置自然是高出他人一截的,说出来未免有种责备傅掩雪的意思。

  傅掩雪自认不算是心胸宽广的圣人,帮杨舒景不过也是因为杨舒景是他心中那一抹月光。这段时间,杨持给了他不少气受,换个地方散散心,邀请方又是他得不到杨舒景,傅掩雪是着了魔才会觉得,这两者之间竟然还需要选择。

  真的有必要为杨持大动干戈吗?

  傅掩雪一时有些迷惘,什么时候,杨持已经能把他的情绪轻易撩拨了?他提醒自己,对一个替代品的过分关心,就是对当初杨舒景为了救他出山时受伤的背叛。

  手机嗡嗡响了起来。

  石杏打来了电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掉了。

  “……那就去看看吧。”傅掩雪给许清方发了条短信,走在了向嫆和杨舒景的身前。

  杨舒景不知道为何,心中突然一阵不安。

  从前的傅掩雪,对自己的提议从未有过犹疑……

  “舒景?你怎么了?”向嫆温柔地问道。

  “没什么。”杨舒景扯扯嘴角,望着傅掩雪的背影,眼眸深沉,“可能是因为最近事情太多,过于操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