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在一天之内,杨持面试了四个岗位。除了最开始的符伊给出了明确的理由,剩下三位均以含糊不清的“请回家等消息吧”将杨持搪塞打发走。

  杨持并不气馁,今天找不到工作,明天再找;明天找不到,那就后天。城市繁华,四通八达,他总能找到创造价值的地方。

  到了公寓,杨持拧开门锁。

  他已经有些累了,连晚饭都不想吃,打算洗漱完毕就睡觉。

  就在按开大厅灯的一刹那,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还知道回来啊。”

  杨持心脏猛地跳了几下。

  “掩雪,你到家了怎么不开灯?”杨持拍着胸口顺气,他险些要被傅掩雪吓出心脏病。

  “你去哪了?”傅掩雪心情很差,哪怕他不想承认,他已经习惯了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为他亮起的那盏灯。

  原来是因为这个,杨持心道,还以为这小东西开始在意自己了呢。

  “我出门面试去了。”杨持说,“我今天早上给你发……”

  “面试?”傅掩雪立刻站起来,“你还敢出去乱跑?”

  上次收到海鸣的信息时,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破天荒慌了阵脚,加快了会议进程,只为去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受伤。尤其是对方还尚未融入城市之中,根本没有应对这样突发事件的能力。要是电梯下降过快怎么办?要是不会呼救怎么办?要是电梯内氧气不足怎么办?

  他的确把杨持当作感情上的替身、精神上的慰藉。他们之间也的的确确是明明白白的“交易”。可杨持就是不能擅作主张,就是不能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掩雪,虽然我们之间有约定,但是你并没有说过我不能参加工作。况且,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我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

  杨持不理解傅掩雪这样过激的态度究竟为何。

  但他也没有对傅掩雪全盘托出——他更希望自己在傅掩雪眼中的形象,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想法会劳动的人,而非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蛀虫。

  哪怕傅掩雪对他的要求极低,杨持扪心自问,要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他做不到。

  傅掩雪脸上的表情变了,他已经控制住了脱缰的情绪。

  他看着杨持,强硬而逻辑自洽地找出了最好的理由:“杨持,正因为我们之间早就约定好了,你才更应该遵守约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外出工作中,你出了任何闪失……那也是毁约。”

  对,就是这样。

  他只是想让杨持遵守游戏规则,他并没有对这个替身产生多余的、不该有的担忧。

  杨持的心冷了下去。

  傅掩雪的确担心他。担心他受伤会毁掉和那个人的一丝相似。那么作为“杨持自己”呢?

  杨持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傅掩雪的目光,坚定地说:“抱歉掩雪,别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唯独这一点,我想我不能。”

  傅掩雪皱眉道:“杨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没由来生出一些的不安定感,这在他人生的所有经历中都极为罕见。他从小都是上位者、掌控者,除了小时候随着父亲上山考察那一次险些在大山里被突发山洪裹走,那是唯一一件不可抗力。

  而一向包容他的杨持第一次的反抗,竟然只是为了出去工作。

  “外面那些工作有什么好?”傅掩雪不明白杨持的坚持,但依旧做出了让步,“既然你想工作,好,你来我公司上班。”

  “掩雪!”杨持睁大了眼睛,“掩雪,你别开玩笑了。”

  他知道自己在傅掩雪的那个圈子里是怎样“谄媚”的形象,可他从未对此感觉到一丝不公,他还有被交换的价值,还能以极小的代价为孩子们换来更多的资源,在某种程度上,他自觉庆幸,而那些流言蜚语对他没有威胁,他根本不以为意。

  可是现在,他智力正常,手没断,脚没瘸。他有机会去自己寻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可能,为什么还要依附于傅掩雪给出的“捷径”?

  “我没有开玩笑。”傅掩雪疑惑地看着杨持,他已经给出了最好的安排:在能看到杨持的情况下,让杨持有工作的机会。“杨持,现在大学生遍地跑,你能竞争过他们吗?好,我们退一万步说,文凭只是敲门工具,作为老板最看重的能力,杨持,你有吗?站在老板的角度上,你是更愿意招一个熟手立刻上工,还是花时间再去培养一个?而现在,我可以给你提供更好的工作,我也会安排师傅带你,在我的公司,你甚至有试错的条件。你去外面工作,谁会容忍你?”

  傅掩雪这番话虽然难听,却也是实话。

  这些道理,杨持自己也想过。他被连着拒绝四次,无非不具备和同年龄的人具备竞争优势。但一直依附于傅掩雪,只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玩具和附庸……杨持还是做不到。

  “你让我自己试试吧。”

  杨持从傅掩雪身旁走过,径直走进了属于他的那间客房。

  男人坐在床沿上,听着远方的车水马龙,却没有思索和动弹的力气。过了几分钟,他听到一道巨大的摔门声。随着这声音的响起,杨持轰然倒在床上,眯起眼睛看着悬挂在头顶的灯光。

  这是一盏几乎不会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吸顶灯,和自己家里那摇摇欲坠的黄色灯泡不一样,它明亮而温和,将卧室的每一处都照得清楚,而那盏黄色的灯泡却按下了多少心事不表。

  杨持渐渐有些困倦了,但是手机振动把他喊醒。

  一个陌生号码给他发来的短信,令他立刻坐了起来。

  ——后天上午十点,集鸥路1号,向风画廊,画廊助理。符伊。

  第二天,柳姨来得很晚,一进门就把一束紫红色的牡丹插到花瓶里,花瓣上的露水摇摇欲坠,阳光照射之下,十分华贵优雅。

  杨持惊艳道:“柳姨,这是魏紫?”

  “是啊,小持还懂这个呢。”柳姨笑着围上了围裙,“好多年轻人都分不清牡丹和芍药,更别说叫出品种名字来。这是我院子里自己栽种的,刚好开花了,心想着你们俩在这里过日子,总要添点花啊草啊的,万紫千红,花开富贵,多喜庆呐。”

  柳姨虽然年过五十,可她从不觉得自己心态老了。傅掩雪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怕傅家人对傅掩雪这个行为不太赞成,认为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有伤风化,但是她可不这么认为,只要是小雪看上的,必定是好的。

  这几月相处起来,柳姨对杨持的看法也在改变。这孩子踏实节约,但心思也灵活,为人开朗好学,正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类。

  “柳姨别夸我的了,再夸我都找不着北了。”杨持笑道,“我家乡不种牡丹,但是花这个东西,多多少少都会了解一些,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真的魏紫,估摸着猜出来的。”

  “再找不着北还能走丢了不成?”柳姨笑着摇头,“你要是真走丢了,小雪也能把你找回来,你放心吧。”

  一听到傅掩雪的名字,杨持的笑容黯淡了几分。

  柳姨试探着问了句:“小持,你和小雪是不是吵架了?”

  “……也不算吧。”他只是不认可傅掩雪的处理方式,内心深处只觉得对方一时恼怒,他不舍得也不愿意和傅掩雪发生争吵。可这件事,显然已经不是他单方面能定性的。

  “我就说小雪昨晚怎么突然回来了。”柳姨忧愁道,“小持,你们年轻人有什么误会说不清楚的,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咳,两个人过日子难免有摩擦,但是说开了不就好了?要是今天一点误会,明天一点误会,这样累积着累积着,跟滚雪球似的,最后矛盾越来越大,两个人不就这样可惜啦?”

  杨持听着柳姨的话,又不好直说原因,只能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出门,柳姨拿了一瓶水放在杨持的手上。

  “这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小心中暑。”

  “谢谢柳姨。”杨持心中温暖不已,以后如果他离开这里,除了傅掩雪,最让他想念的应该就是柳姨了。

  集鸥路是本市一条著名百年老街,地处中心商业区的核心位置,好地段,好风水,好人气。唯一的缺点,就是租金贵,贵到连杨持这个“外地人”都知道这里寸土寸金。

  能在这条街上拿下占地几百平米开画廊,想必画廊主的身份一定不普通。

  进门之前,杨持对着商业街上的大镜子反复整理了衣装,以确保自己的形象没有任何不妥。他今天和前天面试穿的衣服一样,原本想找傅掩雪借衣服的想法早已随着对方的愤怒而作罢。

  看来这套衣服将要陪伴他许久了。但好在每天洗每天烘干,也不耽误什么。

  “您好,请问您预约了吗?”

  长相甜美的女孩从一楼办公室走出来。

  “你好,我叫杨持。”杨持紧张了一瞬便恢复了往日的大方,开门见山,“我今天是来登记上岗的。”

  “杨持……”女孩脸上有些尴尬,连忙翻了翻电脑,“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你的个人信息表,你能不能把推荐信给我看看?”

  推荐信?

  杨持愣了:“我没有推荐信。”

  符总的那条短信……能不能姑且算是?

  “抱歉先生,那只能请您在旁边稍等一下,我们这边需要和领导联系确认您的情况……”

  “不用确认了。”

  杨持惊讶地转过头,竟然是那天在电梯里遇到的“向总”。

  “杨持是我邀请过来的。”对着错愕的杨持,向繁微微一笑道,“欢迎你,杨持。从今以后,你就是‘向风画廊’的员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