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有规律的生物钟会叫醒杨持。

  但今天负责这项工作的是身上的余痛。

  杨持睁开眼睛,正和头顶上的吸顶灯打了个照面。对方友善的目光给予了杨持一定的安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随着风声响起,这便是初夏的生意盎然。

  他穿好衣服,正看到客厅里的傅掩雪,对方只穿着很简单的浅色家居装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办公型笔记本,双指正在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起来了?”傅掩雪没看他一眼,只留给杨持一个好看却冷淡的侧脸。窗外的淡金色阳光蹦蹦跳跳地跃到他的脸颊上、眼睫上,微风把这一幅画都吹得虚幻缥缈。

  “嗯……”杨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直接问了,“我听小石说,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的确休息,但也并不代表我能完全关掉手机电脑、和员工们一样享受假期。”傅掩抬起头,目光定格在杨持唇角的那一点伤口上,随即把眸子再度垂了下去,“去贴个创口贴吧。”

  “啊?”杨持脑子宕机。

  “让你贴个创可贴。”傅掩雪不满地重复了一遍,“还是说,你笨得不认识创可贴?”

  杨持后知后觉地摸上唇角的伤口,其实不要去触碰,那便不疼。但看到傅掩雪那个恼羞成怒的样子,他却不自觉笑了笑:“我认识啊,只是我觉得不是大事,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作为“受害者”的他没什么感觉,而昨晚那个不知轻重把他按在墙上热吻的“施害者”倒是一脸不悦。这是怎样一种奇特的场景?

  “随便你。”既然杨持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那他傅掩雪何必再多过替人担忧?

  杨持脚步昏沉地走到厨房里,打算随便做点清菜小粥,却发现锅里已经煮好了一锅青青白白的清粥,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清香。

  “柳姨来过了?”

  杨持问了一句,傅掩雪没搭理他。杨持也没在意,盛了两碗放在餐桌上。

  “掩雪,你吃了吗?”杨持一边问,傅掩雪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吃啦?”

  想了想也是,就算是放假,傅掩雪也不太可能晚于九点起床。

  杨持嘴巴里嚼着饭菜,心里却在自嘲。

  想什么呢,哪怕是昨晚醉酒的傅掩雪做了出格的举动,对方也绝不会因此产生一丝的波动。

  而他,作为相当具有“价值”的替代品,所要做的不就是这些吗?

  他只需要在傅掩雪的身边,乖乖地充当着“那个人”的替代,最好像个机器人一样,不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萌发不该有的感情,更不要将一切有迹可循的“好处”当成傅掩雪的示好。只需要等待傅掩雪感觉到腻味了,两个人好聚好散。

  到了那时,他便可以丢开手去,回到那悠悠无边的青山里,看日升日落,寒来暑往,人生就这样过去。

  只要到那时就好了。到那时,谁又记得住谁?

  “怎么在发呆?很难吃吗?”傅掩雪不知不觉坐在了杨持的对面,他背对着日光投射而来的方向,却依然美得熠熠发光。只是冷淡中有些不满的抱怨,让这件完美的艺术品微瑕。

  “没有,就是脑子有点不清醒,我估摸着是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杨持打了个哈哈,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傅掩雪而心潮翻涌。

  “那就是很难吃?”

  “什么?”

  傅掩雪瞪了他一眼:“……算了,真不知道你什么木头嘴巴。”

  怎么一大早就是这样折腾人的脾气啊?杨持哭笑不得。

  “你……你不会说的是早饭吧?”杨持反应过来了,见傅掩雪的睫毛微微一颤,他知道自己说对了,“当然味道不错啊,好到我以为是柳姨来过了。”

  傅掩雪似乎在单方面生气,杨持腹诽道,美人难以接近的不止在于距离,更在乎交流的难度。傅掩雪这个难哄的脾气,不知道谁能受得了?

  心里是这么想,却又难免不为这赌气的样子窃喜。

  傅掩雪在外一向是以矜持高傲的面目示人,这副幼稚可爱的样子,兴许也只有自己见过。如此想来,心中便自觉开导了许多。

  杨持耐心温声道:“掩雪,我就是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呢,才会以为是柳姨的手艺。”

  “真的?”傅掩雪半信半疑。

  杨持点点头:“真的。”

  “哼,你这张嘴这么能说会道,要不是你从前住在大山里,说不定要有多少风流情史。”傅掩雪被说得心里舒坦了,嘴上依旧是有些刻薄,但脸上的表情不似方才那样不高兴。

  杨持笑着摇头道:“你要说那些介绍相亲对象的叔叔阿姨,确实不少,但是我只是在我们村里图书馆上班的闲人一个,没有钱没有家底,这不是浪费别人时间吗?再说,我也没有成家的想法。”

  “如果我不来呢?”鬼使神差地,傅掩雪这么问了一句。

  话一出口,两个人的表情都怔了怔。

  杨持诚实道:“不知道啊,可能维持原样吧。”

  如果没有遇到傅掩雪,他的人生轨迹还是和村子里的人们一样,守着那座图书馆,在山里生,在山里死。他不是没有萌生过出来闯荡的想法,去更大、更多彩的世界看一看,或许能找到不一样的岁月。运气好的,搭上时代的快车,兴许就这样发达了;运气差的,也能赚一些眼界,回来和生死在山里的人们当作谈资。

  杨持曾经也有一次机会走出大山,但那一次他却放弃了。

  从失去父母开始,他的人生全凭他自己操纵,他失去了后盾,于是,便只能自己成为自己的后盾。

  在风雨动荡的少年岁月里,他只身站在人生的甲板上,只求不被大风大浪拍在岸上,而那些波澜壮阔、金碧辉煌,他只远远看着,从不艳羡,从不奢望。

  “你就甘心那样吗?”傅掩雪的表情里有不解,还有一丝对杨持这样“不求上进”的鄙夷,“杨持,现在不比从前交通不便的时代了,你明明可以走出大山,有更好的出路,你为什么不呢?”

  杨持默默地把最后一勺清粥送到嘴里。

  过了好一会,他慢慢才回答。

  “……我小的时候,总是喜欢自己探险,但是每次都会在自己制定的路线里迷路。后来,我爸妈告诉我,如果迷路了,就一直往上走,往山顶上走,站在高处就能获得更全面准确的视野。我听从他们的话,在一次迷路时,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我这才发现,原来下山的路,那么多条,而离我最近的,就在旁边不到十米的地方。”他看着傅掩雪,那眼神里有着年轻人看不明白的通透,“所以,我那时明白了,‘路’是有很多条的……哪怕我想要‘登顶’,路也是有无数条的。”

  更何况,人生的山顶究竟在哪里,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各人有各人的标准。他无需从自己的山,走向别人的山。

  “看起来,你真的很喜欢你的家乡。”傅掩雪注视着杨持,忽然之间,他从男人不算精致的眉目里找不到一丝和“那人”相似的地方。

  那个人几乎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些山峦,那些都是隐秘、尘封的过往。傅掩雪没有探求别人隐私的爱好,因而对于那些大山,心中只有模糊的、来自童年的印象。

  但是杨持不同,杨持的语言里没有说过“热爱”,但字字句句都是热爱。比起“那个人”,杨持才更像是从那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一棵树,从未被修饰,也从未被注意,在无人的角落野蛮生长,满身的露水,满身的灼伤。

  两个人这样天差地别的人,竟然来自同样的地方。

  杨持愣了几秒,随即笑了起来:“掩雪,那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喜欢那里,太正常不过了。难道还有不爱自己家乡的人吗?”

  傅掩雪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也许有吧。”傅掩雪不置可否,给出一个潦草的回答。

  杨持已经习惯了傅掩雪含糊不清的姿态,倒也没追问。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深思傅掩雪问题之后的答案,他本能感觉到,那对于他而言,并不算一件好事。

  两个人用过了早饭便在公寓里带着,他们的身份有天壤之别,一个总裁一个“待业在家”,但杨持却对此没什么感觉,他已经准备去找工作,很快就能摆脱这种无根浮萍似的无力感……况且,傅掩雪虽然性格不好接近,偶尔还会发些不痛不痒的小脾气,但杨持都能轻松化解,和安抚一个口是心非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临到晚八点时,傅掩雪却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当时杨持正在和傅掩雪看一档电视节目,里面正上演着一档极为狗血的外国苦情剧,女二号阴险美丽,在商业场上享受众人膜拜,而女主角此刻正在监狱里被拷打逼供,经受折磨。傅掩雪冷笑着嘲讽这样的剧情没什么新意,杨持却笑着说没想到傅掩雪竟然把剧情都看了进去。

  “……出问题了?”傅掩雪瞥了一眼正抱着爆米花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看着电视的杨持,转身向着阳台走去。“我不是给你安排好了……算了,我等下过来看看情况。”

  杨持的耳力还不错,哪怕傅掩雪刻意压低了声音,他也能听清青年的每一句话,包括那些话语是怎样的语气。

  “这么晚了,你要出去?”杨持站起来,嘴巴里的甜味变得极淡。

  “嗯,有点急事。”傅掩雪一边给司机打电话,一边在玄关处套上了外衣。

  杨持了然地笑了笑,这个点了,能让傅掩雪出门赴约的人,也只有“他”了吧?

  “那这个电视剧,你还看吗?”

  傅掩雪诧异地看了杨持一眼,目光挪到大屏幕上,女主角正站在雨里,眼神凶狠,她已经决定复仇。

  “……你按下暂停吧。”傅掩雪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个决定,杨持亦是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傅掩雪。“……做事要有始有终。”

  或许是这个剧情真的不错。

  傅掩雪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关上了大门。

  他不想看到杨持波澜不惊的目光,甚至隐隐约约觉得,那目光平静得令他有些难受。

  可是……只是一个赝品而已。

  一个泥做的月亮,无论仿制得再像,都无法和真正的月亮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