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小礼堂,到了大厅,画万古惯常担起了组织者的身份,把这十几二十人聚在一起,简短地对今晚的事表了个态。

  ——毕竟他们当时叫大家过来的时候说的也是来吃个饭,现在饭没得吃了,还平白被卷进一场热闹里,当然要先说明一下情况,表示一下歉意之类的。

  就算身为帮派及阵营的管理者,那对大家也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嘛。

  拿着刚刚几人合计出的结果,画万古大手一挥,一伙人浩浩荡荡离开酒店,往周围找了个ktv转移阵地继续happy。

  说要玩,那就玩。

  机会难得,不能扫兴不是?

  叶闻竹做主,所有花销他来报销,连带包厢也开了两个,不至于人员拥挤,让大家尽管嗨去。

  包厢中,路知许坐在远离人群的位置,看着画万古她不懂两人一外一内有条不紊地安排&安抚着其他人,心中晃悠悠生出些似有若无的怅惘来。

  团结,祥和,这是他曾经为之努力的方向,但没想到,一直到现在也没完成。

  原以为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所以阵营内部散乱的原因全都归咎于自己,那他离开好了,离开了就不影响大家了。哪能想到……那里竟变得越来越功利、虚伪,且仍旧在为了所谓的“权利”争斗着。

  就连看似“大权在握”的梦剑,现在对阵营大帮派的管理们把控力度估计也不好说……他甚至连自己情缘以及身边的嘴巴都管不住。

  上清……说是一盘散沙也完全没问题。

  难道,是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不该想着让所有人都能开开心心玩游戏。不该控制高层玩家们的好斗,而是该由着他们去潇洒、来维持阵营的活力么?

  他似乎是真的不适合做管理。

  ……用曾经和管理们争执时的话来说,是——太理想主义?

  “不要叹气。”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畔响起,路知许回神侧目,去隔壁房“主持大局”的叶闻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他身边,手中取了个干净的杯子。

  见路知许转头,他将一杯纯净水放到路知许手中,自顾开口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人和人不一样,追求也不一样。”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又道:“如果一定要说你做错了什么的话,那或许是,对自己太不够宽容了。人各有志,有人想要的和你不一样,所以他们会犯错,但无论如何,这错跟你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不要总给自己身上揽事。”

  纯净水的凉意透过玻璃杯传递到指腹,伴着叶闻竹那比手中水还要清凉的嗓音,路知许的心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他垂眸思量片刻,抿了口水,又抬起眼,撩起抹轻快:“还以为你作为家属,会说我的错误是对自己不宽容,但对别人太宽容了呢。就那什么,好多人看小说看电视不是都会骂么——圣父白莲花什么的?”

  房间里,仙君和炒萝卜丝正在麦上飙歌,鬼哭狼嚎一片,乐声轰轰,路知许把水杯放到桌上,随口胡诌地掰扯。

  “按照爽剧的标准,在被‘挤兑走’后,属于我这个主角的戏份应该是怒而复仇、把他们所有人都杀退服,这样才能对得起之前所遭遇到的一切吧不是吗?”

  路知许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叶闻竹却没有笑,他轻叹口气,认认真真看着路知许的眼睛,字字清晰。

  “知知,善良不是错误。”

  从来不是。

  “你就是你,你做的没有任何问题,善良也没有。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善良而已——坚持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交给我。”他指尖点上路知许始终拧着的眉心,轻轻揉了两下,语气也轻,“笑不出来就别笑了,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放心,这里没开灯,谁也看不见。”

  早在四目相对看清他的认真时,路知许唇边的弧度就已经僵住,待到听完这些话,他的表情简直再也维持不住。

  撑出的轻松垮作一团,强定的冷静兵荒马乱。

  他喉头滚了滚,终于还是沉默下来。

  好像确实……

  有一点累。

  包厢中一片热闹,没人注意到角落的安静。那边几首歌比完,仍没分出高下,但仅凭嗓门仙君当之无愧地拿下第一,炒萝卜吵吵嚷嚷,直呼不服,要来找外援。

  被他找来的“外援”画万古身为“玄月老妈妈”,自家老大是个不爱管这种事儿的,只负责出钱,所以只能是他在两个包厢里来回串着稳场子,心累,身体也累。

  哪曾想这刚回来坐下,屁股都还没热乎,怀里就被塞来了话筒,一时简直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重新站起来,接受这被“赶鸭子上架”的命运。

  “我来吧。”

  轻飘飘的三个字,听出来是谁的声音,画万古顿时如听仙乐耳暂明,一扫萎靡,忙不迭把麦递过去,口中也道:“兄弟们,真正的麦霸来了!”

  随着他这一嗓,所有人也都看清了拿麦的人,包厢里也一阵轰动,起哄声此起彼伏。

  “哎哟竹神准备来亮一手了,家人们,录音走起!”

  “哇靠我们男神今儿这么大方!来来来快,准备好打call了。”

  ……

  路知许隐于昏暗之中,看着原本在身边坐着的人一步步走向众人中心,走到光芒之中——

  叶闻竹靠倚在点歌台旁的沙发扶手上,单膝屈起,姿态从容。

  屏幕上,歌曲的MV载入播放。

  “拉上窗帘,不让一丝光透进来……”

  他的音色本质水般清润,但平时由于本人的原因,便总带着些冽,此时娓娓唱起歌曲,倒意外有些绵密的温柔在里头。

  他唱,生活之中总会有些不愉快;

  他唱,但只要你在,没有什么会化不开。

  叶闻竹没有回头,一直望着屏幕,他只是静静地唱,但所有想表达的情绪却都没有被路知许遗漏。

  [无论世界怎么浮躁,只要你还在,就是安好的岁月。]

  [让我来保护你吧,在严冬,在雨夜,在……苍苍岁月中。]

  动听的、似唱似吟的男声中,路知许微微恍神。

  萦绕不散的复杂和失落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被潺潺流水般无孔不入的关怀轻轻抚慰,变得杳然无踪。

  抛却烦恼,满满的熨帖和称意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疑问。

  说起来,为什么折竹在知道他是“那个阿知”之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甚至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他好像一点也不对此感到意外。

  这是为什么?

  难道折竹已经喜欢他喜欢到即便知道他是曾经的死对头也不会有丝毫波动了吗?

  ……不至于吧?!

  掌声轰然,路知许重新拿出个新杯子,给自己倒了点酒,凉凉的酒液入喉,却没能压住和掌声一样、雷鸣般炸响在自己耳畔的心跳。

  …

  现场的气氛被叶闻竹这一亮嗓给彻底炒热,就连今天原本没什么玩心的路知许,在发现这些人对他这个曾经敌对老大的身份根本没什么介意之后,也加入其中小小唱了一首。

  时间滚动至后半夜,包厢里的大家却都没有休息的意思,甚至越玩越嗨,两边的人到处串场,还提议这边结束后再出门找个酒吧续两场。

  路知许小喝了一点酒,又跟大家玩了一会儿,也有点上头,在“续场派”代表她不懂来统计是否要一起去的时候,他没什么犹豫就点头:“好a……”

  “他不去。”

  叶闻竹结完账回来,径直替路知许回绝了邀请,挥手赶她不懂离开去问别人,然后又转向画万古:“你带他们回酒店吧,路上小心。”

  有好几个喝得晕头转向的——要不是这样,他们肯定也在嚷嚷着要续场的行列里,现在由还清醒的画万古带队回去,确实都得多多看着点,也确实得小心。

  萝卜丝把炒萝卜丝抱起来,走到画万古身边等候着,画万古揽着已经迷糊得脚下都在发飘的仙君,点头:“我知道了。那你们——”他看看眼神清明看起来完全没有一丁点事的路知许,再看看一直清醒冷静的叶闻竹,欲言又止片刻,才又一次点点头,“你们也小心。”

  叶闻竹是不会去续场了的,看样子小鹿也去不了了。

  目送画万古等人离开,再跟她不懂他们告别,叶闻竹牵起路知许手腕,朝外走去。

  路知许从被他截断话的时候就没再开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下被拉着走,也没拒绝,老老实实跟着。

  走了十几米出去,叶闻竹停下脚,又忍不住叹气——他今晚好像叹气格外多。

  但也没办法,谁让旁边这个这么不省心。

  “就一会儿没看着你,你也能喝上几杯——”抓着手腕改十指相握,他询问,“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真的想跟他们去续场么?”

  路知许觉得他其实也没有醉,就只是今晚脑子里想的事情有点多,情绪有点杂而已,一开始是因为梦剑他们,后来又加入了折竹,再后来甚至还有玄月这边玩家们的态度——

  总之,几小杯下去,脑袋有点沉,但思维什么的也都还是清醒的。

  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

  不过这酒确实是偷偷喝的,毕竟折竹给他倒的都是特地准备的清水,一看就是不太打算让他喝酒。

  所以心虚作祟,被牵住后,他乖顺极了。

  听叶闻竹开口,便诚实道:“也不太想。”

  “……”叶闻竹又叹了口气。

  不是意外的答案,甚至连原因他也能猜到一点,所以他干脆不再问了,带着路知许继续走。

  他今天是开车来的,就停在附近的地下停车场,所以晚上滴酒未沾,眼下正好可以把这个小醉鬼送回去。

  路知许顺从地跟着他走,走了一会儿,又突然开口说道:“但我跟瑶瑶说过了,今晚回去很晚,不用等我。所以我觉得,跟他们去续场也可以。”他解释,“多一起玩玩的话,不是会合群一点么。大家都是好人,我也不应该……”

  “咔。”

  车辆解锁,叶闻竹松开路知许,拉开车门,把人囫囵填进去,用行动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绕到主驾驶位,也坐进车里,叶闻竹替路知许调整了一下座椅。

  “做你想做的,不用理他们,你不需要迁就谁,合群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事。不是说了么,万事有我,在这里没人敢再那样对你。”

  心里清楚路知许喝迷糊了,他说话也少了些顾忌,一点也不掩饰情绪,“……真是,到什么时候才能记住把自己放第一位。”

  说着,他倾身过去替路知许系安全带,只是刚贴过去动作就猛地僵住。

  ——路知许在距离他咫尺之间的地方,长长出了口气。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裸/露的皮肤上,惹得叶闻竹顿时心头剧颤。

  这、这……

  他呼吸都顿住,神经紧绷。

  下一秒,温温热热的手贴到他肩胛,路知许十分自然地顺势展臂半环住了叶闻竹身体。

  “我没有想跟他们合群啊,我又不是他们指挥,也不打算再带团。”他声音听起来有点惆怅,幽幽的,“主要是怕你难做啊?如果你还打算继续喜欢我的话,那我作为阵营一把手的男朋友,也不好太孤僻吧……”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叶闻竹倏地转头,黑暗中,路知许眼睛晶亮,波光潋滟,显得极为认真,倒是一点也没有醉了的样子。

  明明没喝酒,叶闻竹却觉得自己的血液也都跟着烫了起来。

  他凝目,轻轻开口:“你说什么?”

  路知许慢悠悠叹气,觉得这人是不是听力不太好,但他不打算再重复,而是提起了另一件想了一晚上的事。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我是阿知?”

  叶闻竹觉得自己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无力得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跟个小醉鬼较真的自己也真是幼稚了。

  他摇头失笑,开玩笑一样回答:“那不是更好么?”

  路知许没明白:“……什么更好?”

  “咔哒。”

  扣上安全带,叶闻竹拍拍扰得自己心神大乱的罪魁祸首手臂,示意他松开,又道:“是阿知更好,我要的就是阿知。”

  路知许眨眨眼,又眨眨眼。

  片刻后,他非但没松手,又把人抱紧了点,凑近端详叶闻竹表情:“你暗恋阿知?”

  于黑暗之中四目相对,叶闻竹被他这没有任何边界感的行为又一次惊得屏住了呼吸。

  “……”

  他快被这小醉鬼气笑了。

  干脆不避,叶闻竹接手臂撑着支撑身体,就这么由着路知许看,顺便坦然看回去。

  “是,我暗恋阿知——我喜欢阿知很久了。然后呢,小醉鬼,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还说、说……说什么?

  路知许愣愣瞠目。

  还有,谁是小醉鬼……他没醉啊。

  路知许今晚思来想去,一直觉得折竹没有表现得很惊讶是因为“爱屋及乌”,所以不管他之前是谁都行,没想到顺序竟然反了,尤其是当这人嘴里毫不避讳地说出“我暗恋阿知”这种话,他原本就有点沉的脑袋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

  就算有点懵,他也知道,这种话听了是很让人不好意思的。

  对于两个男性来说有些狭小的车内空间温度迅速升腾,路知许脸颊和耳尖都滚烫,他猛地松开手,极力后靠了些,口中讷讷:“没什么了……”

  他背后就是座椅,哪里能退?

  叶闻竹好整以暇看着他,浅色的眼中光华微转,他把声音又放轻了一些,诱捕猎物进入陷阱般循循道:“真的没有了吗,知知?我暗恋阿知,你不吃醋吗?”

  他吃什么醋,他就是阿知啊。

  而且都到现在了……他也总不能说不让人喜欢他吧?

  路知许有点尴尬地舔舔嘴唇,摇头:“没有,你想喜欢就喜欢吧……你都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你也是做你想做的吧,不用在意我的想……——唔!”

  未尽的音节没于唇齿之间,只余一声短促的气音。

  路知许紧紧靠在座椅上,双瞳无意识地放大,脑中一片混沌。

  猎物上钩的太轻易,收获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叶闻竹原本只想勾着听他说一句“那你喜欢吧”或“吃醋啊”的话,哪想又有这么个似默许又似暗示的下半句,便不再等。

  呼吸交织,明明有水,路知许却觉得一阵阵地发渴。

  迷迷糊糊中,他想:果然还是不应该喝酒……多喝点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