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没有人会不喜欢春和,米兰也一样。到那个学期末时,他俩就在一起了。

  米兰跟我们同级,外院的。但怎么说呢,春和第一次把我介绍给她时,直觉就告所我,米兰不喜欢我。

  她笑了一下,说,“文院苏景明嘛,听说过。”——我没法形容那个笑,礼貌又敷衍,有点不经意的居高临下。

  于是我对她也敬而远之。

  别看米兰身量小,却有股大姐头的气势。那会儿外院学生会风气不太好,喜欢“训新”,动不动让新干事跑两圈或者干点什么毫无意义的闲事。米兰加入学生会没两周,就因为“训新”发了飙,不仅当面把部长怼得哑口无言,还实名把暗戳戳威胁她的学生会干部捅到学校论坛和人人网上去,闹大到班主任、辅导员都出面处理,最后以学生会主席和部长给她道歉而告终。

  一战成名。

  直到后来我俩熟了,她才告诉我,我的直觉没有错,她一开始的确不太喜欢我——倒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她只是平等地不喜欢任何废物。

  “往那儿一杵,也不说话,看着就很傻白甜。很像那种会被杀猪盘盯上的猎物。”米兰说,“抱歉,我就是很怕那种戳一指头就散架的娇花,但你苏景明,之前也无非就是什么好看、文艺、文院富二代这种花哨名头嘛,所以就忍不住……误伤了。”

  我大感冤枉,富二代又不是我自己选的,怎么还会因为富二代而被反向歧视?米兰耸耸肩说,“也不是反向歧视,就是本能地觉得跟你们这种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块去。”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反复分析春和和米兰,我发现春和爱上米兰几乎是必然,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底色,或许只有米兰才能真正理解他;而米兰选择春和,则也是必然,因为只有春和才能抚平她生命里每一个缺憾与不平的皱褶。

  米兰家有三个小孩,她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我都不太敢相信。在我们这个年龄段,尤其城市双职工家庭,生两个小孩都很少见,更别提三个小孩。米兰则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明摆着嘛,拼着连铁饭碗都被革掉还要生,就是为了要男孩。

  外院的学生,只要成绩过得去,到大三大多能申请到公费交换一学期的名额,但生活费需要学生自理。大部分家长会欣然为孩子掏这笔钱,但米兰没有。她说自己从小就很明白,家里勒紧裤腰带挤出来的资源,根本不可能分到自己头上。想要什么,就必须自己争取。

  如果说春和是水,韧而绵延不绝,那么米兰就是精钢,能做航天飞机那种。抛光的表面下是冷硬的质地。她是那种认准一件事就会跑步冲刺,目标感和信念感很强的人。我说我能理解你,换来米兰一个大白眼,她说,“少爷诶,你理解个屁。”

  跟他们相比,我的确是个废物。

  10.

  梁朝伟在电影中有句话,说假如人生有四季的话,我在四十岁之前都是春天。

  年轻时看到这句,只觉文艺经验,后来某个深夜,我无意中又刷到这个片段,突然就被大锤重重击中心脏,酸涩得忍不住淌下泪来。

  我是软弱,我是曾是个不谙世事的废物,我哭的却是明明可以抽身,却不由自主愈陷愈深的单恋。

  那事的发生或许早有端倪,只是迟钝的我没在意而已。大二的暑假前的考试周,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暑假怎么安排。

  我说留在南京备考雅思。我们学院大三也有一些交换机会,我想提前出去看一看申请的目标院校,当然,还有一些私心,我想跟春和再混掉半个暑假,于是选择了他兼职的那个成人外语培训学校,顺便给他拉了一单提成。

  父亲如常问我,钱够不够。我说够。挂电话前,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说你要是能住宿舍就住宿舍,不要住校外那套房子。

  我莫名其妙,说培训机构在新街口,离学校很远,我打算在市中心短租一个半月。父亲没再说话,挂掉电话后,又给我打了一万块。

  那是我收到的来自家里的最后一笔钱。

  很快我就知道父亲那番奇怪的话是怎么回事了。一周后,我开始频繁接到陌生电话——尤其是深夜。有咒骂,有威胁,还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一些自己从来没想过的事——我们家的生意,出问题了。

  父亲从没想过让我接手家里的产业——我得承认,在这方面我的确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遥记在我考上大学的升学宴上,父亲在一众称赞中喝红了脸,他陶然地拍拍我肩头说,“我们家小明啊,我是不指望他了,人搞那文艺的咱也不懂,以后他想当文学家、艺术家,他老子最多给他花点钱出出书办办展,能走到哪一步看他自己了。至于我啊,等他念完书我就找个职业经理人打理,自己就退休钓鱼去了。”

  父亲的纵容是我埋头自己小世界的底气,乃至于等问题真的到自己眼前时,我都不知道我们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年七月底,父亲来到我上课的地方找我,打碎了“我们家只是有一点小困难”的自欺欺人。坐在楼下的快餐店里时,我发现一年之前还气宇轩昂的父亲,头发已白了一半,身型竟也有些佝偻。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家里其实已经困难挺长时间了。我们家虽然在本地算富裕,但干实业艰难,三角债常常使得现金流紧张。为了盘活资金,从几年前,父亲就开始拿钱放进P2P中,但今年万事不顺,不仅他投资的一个大项目停滞了,投的几个P2P项目竟然连接暴雷。

  甲方欠我们的钱不到账,我们就结不了乙方的款项。P2P一暴雷,大家都知道苏总的钱打了水漂,因此追债的人天天在楼下围堵。

  我问父亲,我们大概欠了多少钱,父亲说有八位数。我说,一千万也是八位数,九千九百万也叫八位数,到底是多少?父亲就不说话。

  最后我说,学校外面那套房,卖掉吧。拿去填窟窿,能填多少填多少。

  父亲看上去像是要哭,他说,小明,爸爸对不起你。

  我起身抱了抱他,这大概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跟父亲拥抱,我发现他真的是老了,塌下去的肩膀已经撑不起我的天了。

  当晚我就去收拾了东西,当然,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家具大件带不走,我只带走了那条春和盖过的羽绒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