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见完蓝一洄第二天,我就去了雨Rain,我觉得D说得没错,很多事不用瞻前顾后,想了就干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只要把蓝一洄为什么要找他的缘由原原本本告诉他,见不见,那是谢盟自己的事。

  那会儿还没到营业时间,酒吧里就亮着一盏灯。谢盟把椅子一把把翻过来扣在桌上,然后躬身拖地。我规规矩矩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开口先老老实实认错,我说对不起二哥,我还是去见了蓝一洄。毕竟是我先跟朋友要的他联系方式,做事得有始有终嘛,不好让我朋友难做。

  我把蓝一洄告诉我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谢盟——他当时在国内如何得罪选定的博导,直升无望只能出国;得知谢盟还要再多支教几年后,如何恼怒而心虚地一走了之;在国外如何一边求学一边实习、赚钱,还费尽心思地打听谢盟的事;而在今年,他又如何联系到谢盟曾待过的地方,想要捐一所学校让谢盟去当校长,但找不到他,于是又广撒网到处打听。

  没有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更何况谢盟。一开始谢盟只是边听边拖地,但听到蓝一洄说他一直在找自己,还想捐建学校时,谢盟无论如何再也装不下去那般无动于衷了。

  他拄着拖把靠在吧台边,从吧台上的糖罐里挖出一颗糖,慢慢地剥开糖纸吃掉,然后仔细地把外面的玻璃纸扭成一个跳舞的小人。

  糖罐自从我来这个酒吧的第一天就墩在吧台角落,里面只有一种糖,白桃味的,水果硬糖。谢盟说是给客人醒酒用的,小葵还嘀咕说,这酒吧还怪贴心的,准备这么齐全,可是醒酒的话,水果硬糖有个毛用。

  后来去的多了,我才发现不是醒酒的客人要糖吃,是谢盟爱吃。糖都是李梦川买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从包里掏出两大包糖,像存硬币一样,哗哗地倒进那个玻璃罐里。

  谢盟随手把糖纸小人搁在吧台上,射灯之下,小人像个芭蕾舞者,玻璃纸折的舞裙流光溢彩。谢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绽开笑容,说:“以前一洄总说我是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现在他不也是这样。想让我当校长,他以为只要捐建一所学校,就能指定校长吗?”

  他的笑容很难说的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我觉得怀念的成分远远大于其他所有成分。

  他说现在想一想吧,那时候我年轻气盛,的确说过很多蠢话,干过很多蠢事。自以为清高、纯粹、正义,看不惯很多人很多事,而一洄总是那个给我擦屁股的人。我还记得读书那会儿,我极讨厌我们院几个领导和辅导员。每次得罪了人惹了事儿,都是一洄去道歉,求爷爷告奶奶让院里别给我处分。有个辅导员还阴阳过我,说我读个大学,最大的收获就是霍霍了蓝一洄。

  他说苏老师,我年纪越长,越认同一句话,说当你觉得自己可以昂首挺胸在世上横冲直撞谁也不吊时,一定有人为你而弯腰鞠躬负重前行。只可惜我明白这句话太迟啦,以前的我的确混球,总觉得是一洄辜负了我,实际上我也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和负担。

  我听着他的话,忽而喉头发紧眼睛酸涩。就像蓝一洄说的,保护女生不被骚扰、公开质疑贫困生评选不公,以及千千万万的事,真的是谢盟的错吗?不是的,他是出头鸟,不是因为他天然长刺爱扎人,而是我们都习惯了不蹚浑水,明哲保身。

  我们都告诉自己,社会就这样,你先做好独善其身,才能谈兼济天下改变世界,在此之前,最好夹紧尾巴做人。但谢盟不一样,他会执拗地计较,很多事不该“就这样”,他就是那个叫破皇帝新装的小孩。

  许多年之后,当一部分人最终获得了名利、声望之后,早已忘了当初想过的“兼济天下改变社会”,因为还有更大的名利去追逐;还有一部分人,试图回过头来去寻回那点初心,比如蓝一洄;还有的人,比如谢盟,在历经不知多少次毒打之后,被迫成熟与沧桑了起来,学会弯腰,学会谦卑,为自己过往的狷狂与执拗而致歉,为自己的直截了当与真实坦诚以至灼伤了一些人而反省。

  13.

  李梦川也是个有点执念上身的人。我说我不会告诉蓝一洄我认识谢盟,我说我不会把谢盟的联系方式给蓝一洄,还不行,他说这是我惹出来的事所以我得善后——他让我出面劝蓝一洄从哪来回哪去,不要再纠缠谢盟。

  ……我有点头疼,行吧,就算我一时多事勾连起谢蓝两人的前尘往事,可劝蓝一洄放弃,这是我能办成的事吗?

  李梦川高出我大半头,在我们集团楼下,我认命地叹口气,说,来小川,我比你虚长几岁,托大给你说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的想法,你有听过一首叫做《董小姐》的歌吗?

  “嗯。”李梦川不解,等我继续。

  “歌词怎么说?”

  这下他为难了起来,好一会儿才问:“哪一句?”

  “谁会不厌其烦地安慰那无知的少年啊,小川。”我说。

  李梦川一下子不开心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在作?我在无理取闹?”

  ……拜托我没有这个意思好吗?!年轻人看问题就是容易往极端想。我的头更疼了。

  那天我跟谢盟聊完,走之前问他,所以,你要见蓝一洄吗?

  谢盟淡淡道,“如果一洄做好了见我的准备,他会给我打电话的。如果他没有,就算了吧,小川会不高兴。”

  他显然是在意李梦川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逃避明确关系,但他的的确确在乎着李梦川的感受。但他谢盟是谁?十多年前他就我行我素,不爽就要怼,这些年老了,丧了,平和了收敛了,不rock了,但这不代表他的本性会改变。李梦川只要保持信任与尊重,那啥都好说,但如果他就如惊弓之鸟般整日惶惶,还这么强势地背着谢盟提这种要求,拿这种主意,一定会激起谢盟的反感和叛逆。

  一提到谢盟就拿捏住了李梦川的软肋,他颓然地瘫坐在我们一楼大厅的沙发里,喃喃道:“他不配。”

  他说的是蓝一洄。

  他见证了谢盟和蓝一洄的分崩离析。

  谢盟暑假第一次踏上支教之路时,李梦川上初二。

  起初他对这些支教大学生无感,他们来时往往是暑假,也教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帮小学初中的孩子们辅导辅导作业。而为了配合他们,学生们往往还得被拉去摆拍一些视频和照片,浪费时间听一些没意义的讲座和参加一些无聊的活动。

  穷人的孩子,不念书的时候就要挣钱,他讨厌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更重要的是,两个月后,他们都会走。那些年纪小的孩子们在支教大学生离开时,常会情真意切地掉眼泪,但他都初二了,送走过好几批这样的志愿者,他知道这样的眼泪无用且廉价,这样的暑期活动,不过就是那些比他大几岁的人,简历上一行短短的字而已。

  但他没想到一年之后,谢盟真的又回来了。

  谢盟一回去就问起他带过那几个初中生的成绩和升学情况,得知李梦川考上了高中却选择打工,第二天就四处打听,然后辗转在一个剧组找到了他。

  李梦川说其实那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就跟着同学在附近大城市里东拼西凑地打零工,恰逢一个小成本剧组在附近拍摄,招群演,同学就撺掇他去试试。

  “有的是读书还没你多的,人照样当大明星挣大钱。”同学说,“你不是也会功夫嘛,你不去试试?”

  李梦川被说动了心,于是报了名。导演看他会个三拳两脚,紧急培训了几天,就让他试试吊威亚当武替。

  第一天免费盒饭加一百块劳务费;第二天被踢飞十几次,摔进湖里二十几次;到了第四天,有个打起来会有炸裂效果的道具没弄好,提前炸了,他躲闪不及,碎片直接崩到小臂上,血流如注。

  导演喊了cut,他走到一边打算给自己包扎时,看到了一脸阴沉的谢盟。

  “为什么出来打工?——你妈说你不是打暑假工,是不念了?”

  “嗯。”

  “为什么考上高中不念?”

  “因为考不上大学。”

  “还没开学就知道考不上大学?”

  “是普高!普高!盟哥。”李梦川试图让谢盟认清现实,“你知道我们这儿重高有几个能考上大学的?你知道高中一年花多少钱?大学呢?就算考上大学,毕业又能挣多少钱?你知道我这儿随便干一天多少钱?群演一百,武替三百,如果我演员做得好,一直做下去……”

  “你知道横店每天多少群演?争多少个名额?有多少武替的戏份?”谢盟冷笑,打断了他的话,“鸡汤喝多啦?!以为天上飞几圈就能当大明星?!还一直做下去,你知道当明星和考大学哪个难?”

  “盟哥我……”

  “开学按时报到。”谢盟伸出一根手指,警告地点点他,“哥保你上本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