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谢盟没说什么,但李梦川私下跟我说,苏老师,我希望你不要去找那个姓蓝的,也不要让他找到二哥。

  他把我拦在洗手间门外,神情严肃。他的胳膊上有条蜿蜒的伤疤,可能缝过针,横七叉八的痕迹如蜈蚣的脚。李梦川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我有点不敢抬头,于是默默把实话咽了下去。

  我想说,川儿啊,你又晚了。我不仅已经跟“姓蓝的”见过面了,而且人家也已经拿到了二哥电话——但这真不是我给的,冤有头债有主,倘若你以后知道这件事,可千万别把账安在我头上。

  本来,谢盟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很多管闲事,很无味,于是我一直拖着蓝一洄,不打算跟他见面了。但我没想到蓝一洄居然那么执着,几乎每天都要给我发消息问:苏老师,你今天有空吗?——没空?啊那不着急,等你有空我们再约。

  有天他甚至给我发来一张他跟谢盟的合影,该是用很早那种数码相机拍的,像素不高。照片中蓝一洄很瘦,脸庞棱角分明,戴一副玳瑁框眼镜,有点拘谨有点呆,他的手环在另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而那个男人则半仰着脸,眼睛微眯,想扮酷哥而不可得,因为上翘的嘴角出卖了他。

  那张照片我放大看了很久,现在的二哥和年轻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他没有油腻,也没有中年发福,非要说的话,只是多了几分被社会毒打后的谦卑和笑脸相迎。

  而我最后决定跟蓝一洄见面,则是他跟我说,苏老师,我搞到他的电话号码了。可是近乡情怯,我不敢打。

  我很好奇。我的意思是,这份好奇甚至盖过了我对“见陌生人”所产生的不适。于是我们约在了一家西餐厅见面。蓝一洄与那张照片相比,变化也不大,只是玳瑁框眼镜换成了金属框,穿一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比照片看上去从容了许多。

  落座第一句话,他说,苏老师,谢谢你愿意听我的故事。

  我看着他,既然已经得到了电话号码,为什么不打给他呢?

  蓝一洄苦笑:因为当初离开得太自私,走之前还撂了狠话,现在每每想起都恨不得穿回去狠狠抽自己一顿,哪还敢见他。

  蓝一洄说,苏老师你不知道,他唱歌很好听,不是说音色卓越的那种好,而是感情饱满的那种好。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感情充沛而真诚的人,唱出来的每一句,都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情意,非常动人。

  刚上大学的学生活动能有什么?几十年来一直没变化,军训,联谊,表演节目,起哄开一些看对眼的微妙暧昧的玩笑。

  他们本不是同系,但机缘巧合军训分到了同一个方阵。白天列队射击踢正步,裹着迷彩服,在操场上摔打得灰头土脸。

  一开始,蓝一洄并不太喜欢谢盟。大学军训嘛,多少是要被教官挑挑刺、喊喊口号、练练那些一辈子都用不到的把式的。有些人不喜欢,于是想尽办法请假,而谢盟呢,用蓝一洄的话说,他觉得那小子就憋着一股蔫儿坏,非暴力不合作,时不时阴阳几句,把那些跟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教官气得直跳脚。

  直到那天晚上的联谊。

  那会儿谢盟“歌神”的名头已经叫响了,大家起哄让谢盟唱一个。谢盟笑嘻嘻地被推出来,认真想了下,说,唱个老歌吧。

  连伴奏都是拿手机放的伴奏,谢盟选的那首歌的确很老很老,歌名叫做《在水一方》。

  这其实并不是一首很适合男声的歌,但蓝一洄说,谢盟唱得很美很温柔,他听完谢盟唱歌甚至只有一个感觉——就是这首歌如果由男生来唱,就应该是、并且只能是谢盟的声音。

  闷热的初秋,满操场穿着迷彩的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以及温柔的橙色路灯。蓝一洄摩挲着茶杯,神色悠远而怀念,他说那一瞬间不知怎的,自己心脏突然剧烈跳了好几下,而谢盟的目光掠过人群,最后别有深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微笑是致意,丢来的眼神是试探,连招手都是向他索要回应的铺垫。于是在那夜联谊晚会结束后,蓝一洄专门留到最后,走到谢盟面前,笨拙地自我介绍,谢同学你好,我叫蓝一洄,跟你一个方队。

  而谢盟则微微抬头看他,飞快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呀。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于是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在大二时,学生渐渐开始在外面租房,学校也有一些细微的住宿调整。那会儿蓝一洄接到辅导员通知,说他要跟外系同学一起住,等拖着行李箱艰难爬上四楼后,一打开门,发现屋里的那个人是谢盟。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谢盟帮他归置着东西,将衣服从行李箱里掏出来一件件挂进衣柜,挂着挂着,蓝一洄突然伸手关上了衣柜门,抬起的手臂跟衣柜形成一个完美的夹角,谢盟回头看他,他们就靠在衣柜上,安静地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就这么在一起了。

  或许是天意,四人间的宿舍他们只住了三个,另一个同学只在开学时露一面。门一关,那就是独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聊天,写作业,洗衣吃饭;接吻,拥抱,缠绵爱抚。

  蓝一洄说,谢盟从那会儿就体现出一个滚人的合格素质,很叛逆,很朋克。

  ……这还真挺有违我的认识的。我问,哦,是吗?

  蓝一洄说,他不是那种明着“不服就是干”,但他态度非常坚定,蔫儿坏蔫儿坏的。

  就在他们大二时,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谢盟他们系的贫困生救助奖学金名额公布后,很快就被举报,说其中一半的人都不是贫困生。

  一时学生们群情激奋,学院迅速出了声明说会彻查此事,要求学生们不要转发讨论非官方消息。然而等了好几个月,名单上撤换了几个人,但调查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混过去了。

  就在那年四月,校园文化节上,“歌神”谢盟不负众望地上了台。

  报上去的流行歌没唱,谢盟握着麦克风,说今天不唱老歌了,给大家唱首我自创的吧。话音刚落,观众席的尖叫、鼓掌就冲破了礼堂的穹顶。

  “你一定想不到他唱了什么,苏老师。”蓝一洄说着笑了起来,轻轻摇头道:“具体的我也想不起来了,大概就是——‘有个好学生,他优秀又委屈,上学卖屋又打工,餐费一块七。可是他穿阿迪’什么什么的。最主要的是,还有一段是,‘有个好老师,他仁慈又正气,学生说他没缺点,就是爱听马屁’。”

  可想而知的,歌火了,谢盟炸了。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谁见过这阵仗啊,后来出身社会了,才知道世界上比这种评比不公平、比这个恶心的多去了。”蓝一洄浅浅叹气,“我呢,一直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地当着优等生,跟谢盟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大的叛逆了。怎么说呢,这件事我一方面觉得他很牛逼很敢,作为学生我也觉得很扬眉吐气,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么做实属没必要。因为名单已经定了,出结果了,不会再更改了,这样大张旗鼓讽刺同学老师,除了出口恶气,给自己惹麻烦,又有什么用呢?”

  顿了一顿,他自嘲道:“你看,我就是这么精致利己的人,其实从那时候就是了,我骨子里就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之人,是谢盟没看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