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兴汉第三天从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当中醒来。

屋子里唯一的一束光,是因为屋顶的瓦破了一个口洞。

老爸拿以前保存的塑料纸铺在了上面。

那一束黎明时分的微光照进屋子。

让王兴汉在想那是不是时空隧道。

他是不是就是顺着那一束光,回到了此时此刻的1990年,五月……

或者,是不是能顺着那一束光,回到三十多年之后。

王兴汉悄悄地翻了个身。

牡丹花的粉床单下面不是软软的床垫,而是软软的谷草。

随着翻身而响起沙沙沙的声音,在反复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更不是在沙沙舞厅里沙沙沙……

折腾了整夜的耗子躲回洞里睡觉去了。

大哥在门外的粮仓里小声地把菜籽放进箩篼,细小的沙沙场会连绵很长的时间。

像是沙锤在不断地摇晃。

老妈的锅铲在大铁锅里咔咔咔地铲到最后一丁点水。

接着就听见爆油的声音,应该是在煎荷包蛋。

除了四周偶尔听到的公鸡打鸣声外,还有轰轰轰的猪叫……

只是不知道是自家的,还是邻 居家的。

床上没有被捶得畏首畏尾的老婆。

也没有脸都洗不干净,可怜巴巴的女儿。

更没有胡搅蛮缠的老妈。

我这么帅,日子过得这么好……都说重生是人渣的专利……

可是我,凭什么重生呢?王兴汉一边嘀咕,一边穿上的确良的短袖衬衣……

再穿上在省城读大学时买的牛仔裤和白网鞋。

出门看到壮实憨笑的大哥,听他说,“榨了菜籽油,我再买副猪肝回来炒。”

只是因为王兴汉刚回来的那天傍晚,他说,“大哥,我读书把眼睛读坏了,一到晚上就认不清人,你在旁边提点我一下。”

王兴汉想的是不能叫错了,要不然人家该说老书记的二儿子读了几天书,眼珠子就长在头顶,认不得他们这些穷老辈子了。

可是大哥却一心想着吃猪肝可以明目。

谁会相信五十岁就能荣登富豪榜的王氏兄弟的大哥,在这一天,还要挑着一百六七十斤的菜籽去榨油呢?

王兴汉顺着狭窄阴暗的土走廊,走到灶屋。

母亲背对着自己, 正在往大锅里丢面条。

汤面上的飘的煎蛋一定只有三个。

这是个从来都把好东西留给丈夫和儿女的妇女。

她正被王兴汉从后面抱着,幸福地摇晃。

顺便说一句,“妈,少放点盐。”

“要得!”老妈爽快地答应,不过依旧会咸。

王兴汉坐在灶眼前,不管灶眼里的火大不大,先往里边塞一把柴。

就听到老妈柔声说,“你快出去吧,哪有你这么喂柴的?”

王兴汉一脸傻笑地被母亲赶出了灶屋。

堂屋大门外有一个小院坝,前后左右都是人家。

小院坝的入口是狭长的檐下廊道,入口很窄,晚上进来还有掉进沟里的风险。

于是,这院坝看起来就像个天井,多年之后的王兴汉回忆起这座老房子的时候,总会想起曾经自己仰头看天的样子。

小时候,他像极了一只坐井观天的蛤蟆。

那时,王兴汉就很认真地跟老爸说,“我要考出去。”

“我要把大哥和你还有妈都接出去。”

“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破地方了。”

而此时,王兴汉回来了。

老爸呢蹲在门槛外边,手里拿着柴刀在剔着一块小木头。

再拿着小锤子把剔出来的小木块给锤进锄头片和木把手的铁环里,用作加固。

王兴汉就这么坐在门槛上,看着老书记的背影。

都这么些天了,还是有点鼻子泛酸。

王兴汉说他再也不回来,并且真正做到的时候,他原本以为老书记会为他骄傲的。

现在好像突然明白,骄傲是真骄傲,但遗憾是真遗憾。

遗憾没有守住王家大院子。

遗憾没有带领河庙嘴村起飞。

遗憾他凭儿子成为了一小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却没有让河庙嘴大队的绝大大大多数人也跟着富起来。

王兴汉在想,很久以前,他为自己活了一辈子。

这一次是不是该为大家活一次?

老妈端着红鲤荷花图样的铁盆子,从锡锅里打了开水再兑了冷水,给二儿子端出来放在小院坝边上的石头墩子上。

顺手扯下背包绳上晾晒的旧毛巾扔盆子里,“洗脸,马上吃早饭。”

院子很破。

盆子很脏。

毛巾很旧……

但父母健在,大哥很憨,我……很开心,王兴汉的笑容终于灿烂。

王兴汉把脸洗干净了,把水给倒进了沟里,就听到老爸咂舌……

“啧……老子还没洗……”

对了,差点忘记了,农村里洗脸的水好像都要重复使用的。

看到老二像木头一样愣在那里,老书记好像又想到什么,挥挥手,“没事,没事……”

放下锄头的老书记拿着盆子打了些热水出来。

怕把盆子里的水弄脏,还把水泼到外面先洗手,接着再把脸接到盆子里,朝脸上呼噜呼噜地泼水……

老妈把面条端上了桌。

一家子四口人,明明可以各坐一方,但是老妈非要挤着老爸坐一方。

老爸一边剥蒜一边安排今天的农活。

“今天打苕箱!”

“我先去上面看一下子,为啥水库还没放水。”

“老大去镇上榨菜籽油。”

“老太婆你先去忙着,我一会来找你。”

王兴汉发现老爸正在看细皮嫩肉的自己,马上问,“爸,你不守供销社了?”

八三年平桥镇才开始搞包产到户。

之前以大队为单位给镇上交钱的。

所以大队上的供销社一直都是属于集体。

王谷是大队书记,和村主任两人搭班守供销社。

王兴汉记得,老爸这辈子有两个遗憾。

一个常挂嘴上。

一个常埋心里。

埋在心里的是,没能力带河庙嘴的村民共同富裕。

挂嘴上的是:一辈子清清白白,临到不当书记了,反被人说占了公家的便宜。

这个占公家的便宜,就是指供销社。

这便宜的确有人占,只不过不是老爸而已。

王兴汉问的问题,老爸就像没听到一样。

四个大斗碗里,只有三个煎蛋。

只有老妈没有。

王兴汉把煎蛋夹给老妈。

老妈一脸温和的笑,皱纹略深,但很亲切和蔼。

大哥把煎蛋夹给了王兴汉,一脸宠溺的笑。

结果,老王书记就瞪着王兴汉,那凶巴巴的样子就像在说:你心疼你妈呢!

老王书记黑着脸,把老婆子碗里的蛋夹到王兴汉的碗里,再把王兴汉碗里的蛋夹给老大……

接着,老王书记再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夹到了老妈的碗里,一副“就像谁不会心疼媳妇似的”的样子。

“爸!”王兴汉喊了一声。

老王书记摆摆手,很男人,不想听煽情和恭维,“吃你的面!”

王兴汉忍不住,还是要说,“爸……”

老王书记不想听,“没啥好说的,我不喜欢吃煎蛋,你们吃你们的……”

“爸,我知道你心疼我妈!”王兴汉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想说,你把你碗里的煎蛋直接夹给大哥就行了,不用那么麻烦的!”

老王书记慢慢抬头,瞪着王兴汉。

王兴汉慢慢低头,专心吃面。

只要我不看你,就不道你有杀气……王兴汉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