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墨自然是吓吓他罢了,宋歧对这幅特殊的画似乎格外珍惜,不像是失心疯没有意识的自残。
“不可,为什么不可?”沈惊墨反问。
宋歧咽了咽喉咙,没有回答,目光紧张地追随沈惊墨的动作,垂放在身侧的手隐隐颤抖,浑身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弓。
与之相反,沈惊墨神色自若,冷淡的面容上掺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他将书案上的烛台引燃,拿在手里缓慢的转动。
烛火明灭间将他隽秀清雅的五官映衬得越发完美无瑕,唇角似笑非笑竟是比画上娇艳欲滴的往生花还要昳丽迷人。
同时,也更危险。
稍不注意,烛油就会滴落在画上。
宋歧眼底的光几乎快转为乞求,沈惊墨和画,他哪个都不能舍弃。
漫长的沉默中,地下渐渐积聚出一洼小血滩,看着宋歧近乎透明的脸庞,沈惊墨终是放弃了逗弄他的心思。
“这幅画我暂且扣押,等你身上的伤好了,认识到今日犯下的错误,带着诚意亲自道歉,自会还你。”
沈惊墨小心地把画收好,退让到这一步已是莫大宽容,断不会腆着脸亲自照顾宋歧,顶多替他寻来御医。
静默许久的宋歧突然颤声哀求,“墨儿,我错了。”
沈惊墨没有回头,冷冷提醒:“伤好,诚意致歉,归还。”
说罢,抬步便要离开。
“不行的,它等不了,它需要靠我的血养着它。”宋歧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它要是枯萎,我们都会死。”
沈惊墨驻足,疑惑转身。
宋歧解释:“我和你一样,重生在三年前。”
“当年我失手错杀你,失去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误。
我在佛堂前忏悔,请法师为你超度,尽力弥补过去的错误。然而亏欠与悔恨让我清楚的知道,无论做多少事都无济于补。
我整夜整夜的不能寐,闭上眼睛,都是过去我对你做尽的糊涂事。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除了赎罪我什么都做不了,好在上天眷顾,有幸结识结缘大师,在他的指点下,我寻得还阳之术。”
宋歧走向沈惊墨,欲伸手,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默默垂下,“墨儿,画上有两株往生花,一朵代表我,一朵代表你。”
沈惊墨攥紧画轴的指骨隐隐泛白,宋歧明明那么厌恶他,那么恨他,怎么会呢?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
他的动作没能逃过宋歧的眼,宋歧慌张,迫切地想要靠近他,他却再一次后退。
宋歧急了,滚烫的泪珠滴落,语无伦次道:“墨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迫不得已才射出那一箭,那天沈、沈、她”
宋歧不记得那个女人的名字,心里焦急,眼眶里的泪水便不受控制。
“你那个妹妹被敌国细作利用,要去抓一个很重要的人质,她又打着捉奸的名义让我前去,我只是想看看他们会做出什么戏。结果、结果去了才知道人质是你,他们口中的奸细也是你。
暗市混乱,人群中藏进了很多敌细,我没有把握护住你,只能先发制人委屈你。
我是迫不得已的,墨儿,我没有想杀你,真的没有,我有算过距离,我以为我能救你。”
宋歧泪如涌泉,回忆至此眸中皆是自责与悔恨。
他上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拿墨儿的命去赌,孤注一掷,满盘皆输。
宋歧自我厌弃:“是我不行,重来一次,我以为我能提早改写命运,我却还是护不住你。”
“墨儿,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都怪我,是我没用。”
他眼眶赤红,字字泣血。
沈惊墨微微动唇,心中别是一番滋味。
若真是这样,他忽然理解为什么宋歧对他的态度与曾经大为不同。
当年宋歧射中他心口的利箭,一直是他无法释怀,深深盘踞在心中的一根刺。
清晰刻骨的疼痛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三年枕边人,三年付出,抵不过旁人三言两语的挑拨。
就算今生宋歧待他再好,宋歧始终无情,他射得出一次,那便有第二次,他再不会动摇分毫。
然而敌细最是心狠手辣,很多时候,除了委屈对方,别无选择,宋歧的做法,他何尝不是做过?
昨日陷入险境,故意和宋歧生疏,不让宋歧把身上的血弄脏他的衣服,再不要命地把宋歧踹到贼寇将领身上,目的就是好对贼寇们使用宫魂散。
宫魂散乃毒中剧毒,遇血即刻生效,宋歧的血溅到贼寇将领身上,他再借用花哨的射箭前戏掩饰投毒动作。
整个过程,宋歧全然选择了信任他。
此次经历堪称九死一生,幸运在贼寇心急,没有将他引诱到暗市便提前现身,当年他们却是实实在在身处暗市。
过去他曾不下数次执意和宋歧一起围剿贼寇,安抚过战死将士的家眷,其中的危险他比谁都清楚,当时周围又有许多百姓围观。
他们不会做以无辜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生存几率的事,这样算来,逃亡成功的概率近乎为零。
沈惊墨良久无言,仔细回想,就算宋歧伪装成沈歧欺骗他,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他微抿唇瓣,却是难逃心中芥蒂,面不改色道:“你可有想过,那么重要的位置,救不回来怎么办?”
宋歧怔住。
“说到底你就是心狠,我同其他人一样,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如今也只是觉得亏欠,我不需要。”
宋歧摇头,疯了似的摇头,他想上前,苦于自己满身血污,那种近在眼前,即将失去,抓不住的感觉令他几欲发狂。
沈惊墨看在眼里,莫名觉得好笑。
宋歧这样子,就像,就像被大人误会的小孩,即将面临惩戒,小孩想解释却被大人通通堵了回去,无力辩解;而他,则是明知真相,故意挑逗小孩的大人。
宋歧身上滴落的血水在地上又形成了一洼小血坑,积压在心中的刺也拔了,彼时再看宋歧,已经顺眼很多。
沈惊墨只得先把画放于书案上,去寻药箱。
宋歧误以为他要走,生怕他的墨儿真的不要他了,连忙追了上去,想靠近却又不敢。
沈惊墨主动牵起他的手。
眼见血污沾染他的指骨,宋歧下意识想收回。
沈惊墨将其牢牢握住手心,轻声安慰:“三殿下,再任它流下去,不说这画上花,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殿下的命,让我给你处理一下吧。”
宋歧愕然,凝视沈惊墨眼睛,隐隐纠结,听到后面的话,乖乖从了他。
宋歧的伤势远比沈惊墨想的严重,光是小臂,上面的伤痕就像是尖刀划出出一道口子,不等它愈合,反反复复对它进行切割撕裂。
不光右手,左手上也尽是血痕。
他曾为沈歧处理过手臂上的伤痕,原来那么早就已经开始了……
沈惊墨心中涩然,别扭地问:“要养多久?”
宋歧生怕自己又做什么激怒墨儿,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乍听墨儿开口,来不及思考他说了什么,速速收回手。
“墨儿……我”
沈惊墨抬眼注视他,片刻后低头,“我问的是,画上的花要养多久,用我的血可以吗?”
宋歧脱口而出,“不行。”默了瞬,又道:“快了。”
沈惊墨继续为宋歧清理伤口,目露担忧:“快了是多快?没有别的法子吗?”
宋歧不言,目光落在沈惊墨脸颊,他做的错事太多,能和墨儿这般平淡相处剩下的时光已经难求,不奢望墨儿喜欢他。
“除了此法,无解。但是墨儿放心,算下来许是还有十天左右,我撑得住。”
十天,身上的伤应该好了些,墨儿也能放心的不再管他,那时他悄悄滋养往生花,也不会被发现。
宋歧又舍不得墨儿真的不管他,要是十天后墨儿真搬出歧王府,此生不再理他……
宋歧呼吸一窒,压下去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墨儿,刚刚是我不对,我不知道进来的是你,往生花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我…我……”
宋歧泪流满面,“我也不是真的要赶你走,是因为我知道我假扮沈歧接近你,你不会原谅我,我一时着急说了气话,你不要当真,我没想赶你走。”
说话间,宋歧又犯了小性子,嘴上老实巴交道歉,手却暗暗抓紧沈惊墨手袖,就怕墨儿跑了。
这才是沈惊墨记忆中的宋歧,那个强势不肯低头的宋歧。
沈惊墨毫不犹豫地拆穿他,“殿下这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了,做错了事不主动认错,没出息。”
“我现在要是认错,你就会原谅我了?”
宋歧眼睛一亮,蹬鼻子上脸,“墨儿,我错了,没有下次了,你不会离开我了吧?”
沈惊墨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无语。
宋歧识趣地转了话头,眼神黯然,弱弱开口:
“我也没想你会原谅我,我就是想让你留下陪陪我,除了你,没人在乎我死活。现在你也要走了……”
宋歧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好疼,伤口疼,哪哪都疼,墨儿不在,我可能,可能真的活不过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