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立和兰许母子两个正在叙话,宋承策派的佣人找了过来,把外面宴会厅的情况同步过来。

  母子两人刚刚梦呓一般的低喃里,提到的那个人,被佣人没什么情感的平铺直叙的念了出来:

  “兰总没有来,兰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来了,承策少爷说,请您二位到时候避让一些,不要在人前闹起来……”

  宋承策特意派他过来一趟传话,是有原因的。他同样没想到兰若会来参加今晚的订婚宴,想到兰许和兰若两兄弟积攒了不少新仇旧恨,怕是一见面就要掐成乌眼鸡,他就觉得头疼,赶紧派人来报信,提前警告兰许。

  虽然仓促跟兰许订婚是权宜之下的下策,但是事已至此,兰许代表着的就是他的脸面,要是在宴席上跟兰若吵起来,丢的可是他的脸。

  程玉立和兰许一听到兰砚亭没来,顿时微微变了脸色。再听到后面佣人看似提点实则警告的传话,母子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同时露出不甚真心的笑容。

  程玉立一脸和善的说:“麻烦你回去跟阿策说一声,我们家阿许最懂事了,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兰许只是笑着垂下头,似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佣人的目光掠过他们二人,恭敬的欠身应是,退出去了。

  等他离开,兰许才抬起头来,露出眼底那来不及遮掩的怨愤。

  “他以为我是什么人!”他一抬手,把化妆桌上的瓶瓶罐罐扫落在地,怒道,“让我避让兰若……他算什么东西!如果嫁进宋家,我却还是要对兰若低头,那这场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桌上的东西悉数翻倒,却因为有软绵绵的地毯接着,没闹出太大的声响。程玉立叹了口气,俯身把东西捡起来,迟疑道:“我昨天去老爷子那里商量你的婚事的时候,兰若也去了,宋老爷子对他很是热情——”

  兰许劈头打断她:“是,宋洵予对兰若感兴趣,甚至亲口说要娶他,但是过去几天都没有后续,可见这事能不能成还没有定数,老爷子的态度能代表什么?”

  “宋洵予那样的人……”他一想起男人那双漆黑到仿佛能把所有光亮都吸进去的眸子,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咬牙道,“宋洵予想娶兰若,定然不安好心,就跟宋承策一样,只是看上了兰家的资源和财富罢了!”

  但那可是宋洵予……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想要娶兰若,以宋老爷子对他的偏爱,兰若嫁进宋家,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若是兰许和宋承策结婚,只是为了和兰若争个高下,那不久后的未来,他怕是会失望的。

  程玉立欲言又止,想要说出自己的猜测,又不忍心打击本就已经深受刺激的兰许。

  最后,她放缓了语气,低声道:“阿许,你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兰许抬眸看她,忽然从女人无时无刻不精致的眉宇间,看到了一丝疲惫和脆弱。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母亲该有的样子——虽然自己也活得狼狈,但还是尽可能挺直了脊梁去面对孩子。

  她抬手抚上兰许的脸,嗓音温柔:“比起跟兰若斗个你死我活,我更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兰许胸中的怒火就像是被轻轻吹了一口气的蜡烛,先是摇曳,随即又灼灼燃烧起来,驱散他心底所有的迷茫。

  “妈,只要能比兰若过得好,我就是幸福的!”他一把抓住程玉立的手,喃喃道,“我会幸福的。”

  程玉立看着眼前这个眉眼秀丽的孩子,忽然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好像把兰许……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她一生争强好胜,把对前夫的怨恨当做支撑自己活下去的脊梁,她教兰许去争去抢,不择手段的拿回本该属于他们母子的东西,但是这样做真的对吗?

  是她亲手把恨打进了兰许的血液里,让他怨恨父亲和兄长,让他成为她执念的延续……

  但是,这样对吗?

  可不管对不对,现在都已经无法回头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无法改变兰许的固执,也无法阻止这对亲兄弟继续争斗,她没有真的尽过母亲的责任,也就无法以母亲的身份,规劝兰许和兰若什么。

  世间一切都是如此公平,就仿佛女神捧在手中的那杆天平,付出与回报总有价码,从不肯偏向任何一边。

  *

  宋承策站在走廊入口处,任由灯光和墙壁夹角形成的阴影笼罩住自己,沉沉的视线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在主桌上。

  他在看兰若。

  那个少年看起来精神不错,白里透红的脸庞一如既往的精致美丽,大大的眼睛灵动非常,每次笑起来的时候,眼底都仿佛有流光闪烁,浅浅的酒窝在两颊浮现,十分甜美动人。

  自从前几天被宋老爷子关起来,他便再也不曾见过他。

  宋承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复杂到就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烦躁更多些,还是解脱更多些。

  他其实一直都厌恶和兰若的婚事,因为那个少年不学无术,没什么本事,只是靠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优越的出身四处玩乐,和一向接受精英教育的他比起来,兰若简直自由散漫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物种。

  他不希望自己的未来被这样一个拖累绑定,但和兰若结婚能够带来的资源和利益,又恰好是处在尴尬期的他无法拒绝的。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顺水推舟,任由父亲和爷爷决定自己的婚事,然后捏着鼻子忍受那个傻乎乎的少年,再在心里提醒自己:只是订婚而已,如果他动作够快,应该能够赶在结婚之前拿到想要的东西,再去迎娶自己真正欣赏的人。

  兰许不一定是最佳人选,但至少,他比兰若聪明机灵,又有野心,更适合站在他身边。

  但他没有想到,原本精心布置的计划,会被横插一脚的宋洵予轻描淡写的毁掉。

  他的确娶了兰许没错,但是时机不对,一切就都变了味道。

  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兰许结婚,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兰家的一切资源,虽然父亲安慰他不要紧,告诉他还有别的选择,但是眼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那种失去的痛感还是犹如钝刀子割肉,每时每刻都折磨着他。

  尤其是看到兰若的时候,这份痛瞬间加倍,几乎能割伤他的眼睛。

  但即便如此,宋承策也没有移开视线。他专注的看着,默默牢记这份疼痛——宋洵予和兰若给他的这份屈辱,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阿策,为什么躲在这里?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你应该出去迎接宾客的。”

  男人低沉优雅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宋承策悚然一惊,猛地转身看去。

  宋洵予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正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剪裁合宜的纯黑布料仿佛沾了墨汁的笔,囫囵抹去了他身上一贯的漫不经心和悠闲散漫,又从细碎的边角处渗出张狂锐利的锋芒来,让他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孔都变得陌生起来。

  一个人,有可能因为衣着打扮的改变,就彻底变成另一副模样吗?

  不可能。

  与其说是改变,还不如说是另一个灵魂从常年束缚包裹的皮囊里挣脱出来,终于重见天日。

  宋承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二叔,您果然来了。”

  看到兰若的时候,他就在想宋洵予可能会出现,所以现在见到,倒也没有那么吃惊。

  宋洵予笑着走到他身边,循着他之前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在那美丽的少年身上长久停留,忽然开口道:“阿策,不知道你对宋家的产业了解多少?”

  宋承策都做好被他敲打的准备,却没想到话题并没有围绕兰若展开,而是另起一头,不由愣住。

  但不知怎的,他却当真开始回答宋洵予的问题:“宋家……最早是做房地产起家的,正好赶上江都城市建设的黄金发展期,站上了时代风口,所以赚到了第一桶金。后来慢慢进军科技、医疗、娱乐多个产业,一直发展到现在……”

  他一边说,宋洵予一边听,竟然听的很认真,仿佛是一个完全不了解这些的外人。莫名其妙的,宋承策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最后默默闭上了嘴。

  他直觉今天的宋洵予有些古怪,但又不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宋洵予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他侧目看向宋承策,一贯的温和消失殆尽,他面无表情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眸子便格外慑人。

  “你说的没错。”他仿佛无悲无喜的一尊石像,淡淡的说,“但是,你知道的只有表面。”

  宋承策心里咯噔一下:“表面?”

  “是啊。宋家的确是江都最早站上风口的家族,从此就像一只飞上了天的风筝,步步高升繁花似锦。这一切来的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宋家打从一开始就有泼天的富贵……但是阿策,作为宋家人,你应该知道,往前数三代,家里连个像样的家谱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是什么源远流长的大家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