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兰砚亭和程玉立的离婚风波,曾经在江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上流社会圈子里,掀起过一阵吃瓜的热潮。

  衣香鬓影的名门富商骨子里,其实跟市井街头的下里巴人也没什么区别,看热闹聊八卦是人之常情,唯一的特殊就在于,上流社会的人要紧紧扒着那一层矜持,当做遮羞布。

  兰砚亭那时候刚刚发迹,喜提“暴发户”的外号,还没能融入那个排外的社交圈子,就先惨遭滑铁卢,被一直相濡以沫的妻子告上了法庭,成了整个江都的笑柄。

  据说,离婚官司的起因,是程玉立怀疑兰砚亭出轨包。养小三,但尴尬之处在于,尽管女方花了大价钱雇佣私家侦探查找证据,也没能揪出传说中的“小三”半点蛛丝马迹。

  按理来说,如果是一个理性且正常的女人,在这种时候就应该冷静下来,掉过头来重新审视这段婚姻之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惜,那时的程女士,已经在产后抑郁症的折磨下,失去了绝大多数正常人应该具备的逻辑。

  她坚定不移的深信小三的存在,坚持在连律师都竭力劝阻,认为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发起了离婚诉讼,向兰砚亭索要一大笔赔偿。

  其实以兰砚亭那时候的身价,就算咬咬牙割下肉来赔给程玉立,也动摇不了根本,反而能勉强留存住最后一点体面,至少不至于闹到真的对簿公堂的地步。

  但是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受了什么刺激,不仅不肯答应程玉立的要求,甚至还把原定的赡养费砍了个对折,和程玉立在法庭上来了场撕逼大战。

  有钱人家闹离婚并不罕见,但闹到这种全城皆知的地步的,实属少见,兰砚亭也因此被贴上了“铁公鸡”的新外号,就算离婚后的他尚且年轻,外型条件和身家都很不错,也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把儿女介绍给他。

  兰砚亭并不在乎这些,本打算一个人安安静静抚养孩子长大,但是没想到,离婚风波直接影响到兰氏集团的股价,险些酿成一场威胁到公司存亡的大危机。他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精力照顾那时候才刚刚出生不到三个月,日夜都需要人陪伴的小儿子兰若。

  他不放心全权把孩子托付给保姆,只能把兰若送回老家Y市,拜托自己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照顾。

  兰家二老都是知识分子出身,经济条件虽然平平,但活得清雅自足,虽然知道儿子在遥远的江都闯出了名堂,却一直拒绝兰砚亭接他们去享福的建议,一直住在老家安静的小城里,过安稳的日子。

  兰若被送来的时候,爷爷和奶奶都很高兴——兰渊出生的时候,兰砚亭还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反倒有时间和妻子一起带孩子,没轮到二老出手。

  可见人的钱和时间并不是成正比的,钱赚的越多,就越要牺牲些别的东西,比如陪伴孩子长大的时光。

  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兰若,有着和哥哥兰渊截然不同的天真烂漫,他整日在小城的青石板路上奔跑撒欢,他那张精致可爱的小脸成功俘获了小巷子里所有孩子的心,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靠美貌上位的那种。

  他像一只快活的小鸟,无拘无束的长大,直到六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

  严重的过敏性紫癜让他整个下半身都遍布暗紫色的瘀点,直至融合成片,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呕吐腹泻,高烧不退……

  老两口坐在病床边,生平第一次失去了高知的淡定矜持,手足无措的给远在江都的兰砚亭打电话,心疼的眼泪直掉。

  兰砚亭冲出会议室,坐最近的一趟航班赶往Y市。一向是坚定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的奶奶踉踉跄跄的跑出医院,打车去了小城里香火最旺的广瀑寺,不顾主持的阻拦,声泪俱下的恳求,想给已经昏迷不醒的孙子祈福。

  未到苦处,不信神佛。

  老人第一次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当一切人力已尽,再也无法可想的时候,能做的,就唯有祈求超越人的力量,降下奇迹。

  主持不忍心看老人如此痛苦,叹了口气,带着她去了佛前,亲自主持仪式,把一枚开光后的玉佛送给她,让她拿回去,给小孙子戴上,若是有缘,兴许可保平安。

  兰砚亭披星戴月的赶到Y市的时候,兰若已经奇迹般的脱离了危险,脖子上,红绳系着的玉佛晶莹剔透,正随着孩子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

  那之后,兰若就再也没有把玉佛取下来过。

  兰砚亭本打算带他回医疗条件更好的江都生活,那时的他已经顺利度过危险期,兰氏集团更上一层楼,攀上了全江都最稳的大腿宋氏。一切步上正轨,恰好是弥补多年来缺失的父子亲情的好时机。

  但兰奶奶拒绝了,她抱着兰若不肯松手,坚持要带着他去广瀑寺里住一段时间,说是为了还愿。

  兰砚亭不相信儿子的好转是因为神佛之力,哭笑不得,但却拗不过固执的老母亲,只能无奈答应,再把兰若留在Y市一年,等到七岁该上小学的时候,再来接他回江都。

  就这样,出院以后,兰若就跟着爷爷奶奶,搬到了广瀑寺附近,日日都去参拜……那一整年,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寺庙里度过的。

  兰若对那段时间发生过的事,印象还算深刻。

  大病初愈之后,虚弱持续了很久,足足小半年的时间里,他走路都不太稳当,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满大街的疯跑,步子迈得大了腿就软,东西吃的不太合适就会吐……对于好奇心旺盛,活泼过头的小朋友来说,这无疑是非常巨大的打击。

  兰若依稀记得,搬家之后的至少一个多月,他每天都会躲在寺庙的角落里偷偷掉眼泪,哀叹自己“半身不遂”的后半辈子。

  当然,半身不遂这种高级词汇,是他从寺庙里的小沙弥那里学来的,他们经常用这个词吐槽庙里的跛脚扫地僧,因为那老头脾气差,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跳脚骂人——不吐脏字的那种。

  兰若偷偷观察过,觉得自己摇摇晃晃,三步一跌的样子,跟扫地憎没什么区别,因此抽泣着把“半身不遂”的称号,对号入座到了自己身上。

  每天都cos林黛玉的生活,直到他遇到另一个比自己更倒霉的倒霉蛋为止。

  倒霉蛋是他偶然发现的。据他观察,此人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死狗一样出现在寺庙后院隐蔽的小树林空地上,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从头到脚,凡是露出来的地方都有伤痕,有的只是青紫,有的则划破皮肤,淌出鲜血。

  兰若不喜欢血。之前生病住院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因为剧烈的呕吐而消化道出血,从嗓子眼里吐出血来,那浓郁的铁锈味,直到现在都能让他下意识的干呕。

  因为这个,他观察了倒霉蛋足足一周,都没有鼓起勇气来靠近。

  他把观察倒霉蛋当成了最新的娱乐,并且在这种小心翼翼的窥探中,满足了自己那无休止的好奇心。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发现那个每天会固定在草地上躺半个小时然后离开的男生,一动不动的时间超过了一个小时。

  他还记得小沙弥们和扫地憎对骂的时候,最常用的语句就是“小心哪天一动不动成了死鬼”,因为这个,他对“一动不动”这件事,有了全新的认知。

  人是不能一动不动的,要是很长时间都不动,就意味着死了。

  兰若明白什么是死亡,因为他曾经离死亡很近。奇迹般的病情好转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时,听到过护士阿姨们压低声音的讨论——

  “这孩子真是命大,昨晚他的生命体征那么差,我还以为死定了——”

  “嘘,别说了,病床前面忌讳提这事,要是被孩子爷爷奶奶听到了,会生气的。”

  “嗯,真是太好了,孩子没事……”

  那时候他就知道,前一天晚上那种身体无法动弹,连想法都像风筝一样飘远的感觉,就是死了。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死,也太可怕了。

  他以为一动不动的倒霉蛋大哥哥死了,再也顾不得那会让他恶心的血腥味,急急忙忙的迈着左支右拙的步子跑过去,冲到对方面前问:“大哥哥,你快动一动,不然会死掉的!”

  ……

  回忆到这里,就变得有些模糊了。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脸上满是伤痕,没能在他记忆里留下什么痕迹,也许是因为那一段时间之后,他的身体加速恢复,恢复力气的双腿带着他走过更多的地方,小沙弥们都成了他的好朋友……

  喜悦总是相似的,所以留下的记忆,总是没有悲伤深刻,他那稀里糊涂的孩童时代,就那么蜻蜓点水的逸散在了光阴里。

  要不是他一直按照奶奶的叮嘱,玉佛不离身,恐怕早就连曾经在寺庙里生活过的事都忘记了。

  而他刚刚重生的时候撞到宋洵予,就是因为宋洵予不知道从哪里,捡到了他从不离身的玉佛坠子。

  是巧合吗?还是必然?

  兰若一时想不明白,郁闷的用杯子蒙住头,叹了口气。

  ——他要是能像小叔叔一样聪明,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