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实验室里的信息素用完了。”

  在测试环节,需要将提取出的特定波长的声音与雄虫信息素分别放入模拟精神海环境中,进行对照实验,评估精神力安抚效果。

  雄虫信息素没有购买渠道,而贩卖信息素属于严重违法行为。精神力部门使用的信息素是由军部批下来的,每月只有极少的份额,用完后也只能等下个月。

  如今的研究进程,正是需要大量信息素投入模拟环境的时候。才到月中,批下来的信息素已经告罄。

  信息素储备一断,实验结果和数据评估出不来,后续的研究进程无法开展,只能干着急。

  一名研究员抓了把头发:“那也只能等下个月了。我写一份申请报告,争取让军部把份额调高些。”

  其他研究员纷纷应声:“也只能这样了。”

  波昂清亮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我可以啊!”

  他说完一句,才意识到这似乎不是能够光明正大说出来的提议,又凑到埃德加身边:“我有信息素呀!”

  埃德加被他弄得啼笑皆非,拍一拍波昂的肩,无奈道:“阁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若是私自征调雄虫信息素,被督查的虫发觉,精神力部门保不齐直接被取缔。

  研究需要争分夺秒,如果原地停滞半个月,损失太大了。宁宴同样也在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这样吧,批下来的信息素份额,平常都交给我保管。为了避免部门内外有雌虫私自取用,每一微升信息素的用处也都由我登记,大家平常对于信息素的储备量并不了解,全凭我调配。”

  这是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波昂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等例行督察的时候,关于信息素的总使用量,他们不问,你们不说,他们一问,你们惊讶!反正是我和宁宁悄悄往里面拨信息素,你们都不知情。”

  言语间,波昂不动声色地想要和宁宴平摊责任。

  “这……”埃德加动摇一瞬,还是摇头,“不妥,若是督查组的虫要问责,怎么能让两位阁下承担后果。”

  波昂一扬眉毛:“他们敢处罚雄虫吗!顶多是批评教育两句,不然我要告诉雄保会,说督察组干涉雄虫对自身信息素的使用处理权了!”

  宁宴也劝:“组长,督察组的虫都是门外汉,我在登记信息素使用明细的时候,把单次实验的信息素消耗量做一些处理,账面上很难看出异常。再说了,军部多半不会批准提高份额的申请。如果每个月刚过一半就把信息素用完,相当于把研究进程拉长了一倍。”

  埃德加被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动,一咬牙点了头:“……可以,多谢两位阁下。”

  哪怕这件事此后不慎被曝光,只要能尽快取得研究成果,他身为项目组长,揽下全部责任也无妨。就算蹲监狱或是流放荒星,自己已经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亚雌,没什么大不了。

  宁宴和波昂各取了一包真空试管往休息室走。即将各自进门时,宁宴突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问波昂:“信息素怎么释放?”

  “啊,你居然不知道吗?”波昂开门的动作停住,一脸震惊,“那之前……”

  波昂一个急刹车,险些脱口而出“那之前和舅舅在一起的时候你是怎么进行抚慰的”。

  他艰难地咽一口唾沫,硬生生拐了个弯:“你之前上生理课的时候没有学会吗?”

  宁宴猜出了波昂原本想说的话,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没学会。”

  他没上过生理课,唯一教过生理知识的虫,也没有告诉他该如何主动释放信息素。

  “好吧。”波昂嘀咕一句,将生理课本上的原话重复一遍,“‘闭上眼睛,回忆信息素的味道,想象后颈腺体的位置正在发热。’就是这个法子,我当初试了两次就成功了。不过……”

  波昂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不过,如果信息素怎么都出不来的话,我听同学说过,可以自己手动操作,把它逼出来。”

  手动操作?

  宁宴问:“按压腺体吗?”

  “正常状态下,按压腺体只会觉得疼,没用的。”波昂的脸更红了,含糊其辞道,“就是,那个呀……”

  看着波昂通红的小脸,宁宴疑惑片刻,忽然意会:“……啊,好,我知道了,你快进去吧。”

  进入休息室,宁宴锁上门,将真空试管放在桌子上。

  他先是闭上眼,按照波昂说的那个方法,想象腺体正在发热。背上的汗都快出来了,后颈也没有反应。

  宁宴认命地叹了口气,皱眉叼住上衣衣摆,将手探了进去。

  ……

  一包真空试管都被灌满。排风扇开到最大档,但空气中依然浮动着明显的甜香。宁宴一手捂着后颈,一手将上衣的褶皱拉平。

  光顾着问波昂怎么释放,忘记问他怎么收起了。

  房门被敲响。宁宴一惊,紧接着听到波昂的声音:“宁宁,你好了吗?”

  宁宴这才放心,走过去打开一条门缝,刚想出声询问,手上忽地被塞进什么东西,房门随后被波昂飞快关上。

  终端上发来一条消息。

  波昂:“还好我随身带着抑制贴,以备不时之需~”

  抑制贴的包装内附有使用说明,贴上后能够抑制雄虫信息素的分泌和扩散。宁宴谢过波昂,拆开一条抑制贴盖住腺体。

  他在休息室里又等了十分钟,确认屋内的甜味散尽,后颈也不再发热,才带着真空试管离开。

  两位雄虫阁下富有且慷慨,提供的信息素顶得上三年的批准份额。只要后续研究在大方向上不出问题,这两大包试管的信息素绰绰有余。

  宁宴一整天都在整理从前的信息素使用明细。各研究员之前的登记并不完备规范,宁宴不得不调出每台机器的使用记录一一对照。统计过后,还要费心思将各项数据修改妥善,瞒天过海。

  在无数琐碎数字的加加减减中,时间快速流逝。研究员们陆续离开,埃德加走之前还劝宁宴:“阁下,不早了,您还没吃饭呢,明天再算也来得及。”

  宁宴满脑袋数字,头也顾不得抬,说出口的话也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没事,我今晚没有直播。”

  埃德加又劝了几句,宁宴一心扎在报表上,不仅没听进去对方说的话,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将他从报表中唤醒的是一串铃声。温斯特发来一个视频通讯。

  宁宴接通:“怎么了,温斯特?”

  那一头,温斯特身上的正装还未换下,像是刚回到家。他同样看到了宁宴这边的场景,立刻皱起眉:“这么晚了,你还在实验室?”

  宁宴下意识道:“不晚啊,我马上就回去。”

  “你自己看看时间,还不晚吗?”

  宁宴一愣,抬头望见墙上电子钟显示,已经接近十一点。

  温斯特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没吃晚饭?专注工作也该有个度。”

  宁宴看一眼画面中自己的脸色,是不太好看,他有些悻悻然地放下报表,心虚道:“忙忘了。”

  温斯特叹了口气:“原本想找你谈一谈,看你家的灯没亮,发消息又迟迟不回,吓我一跳。”

  宁宴的终端被调成了静音,没收到消息提示:“对不起嘛,让你担心了。想和我谈什么?”

  他这么问着,思及对方最近在忙的事,心中却有了猜测。

  “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联动直播结束后,我和你说的话?”果不其然,温斯特问,“现在,你的答案还和从前一样吗?”

  宁宴一怔。

  温斯特的话,让他立刻想到数月前赶往缪兰星途中经历的事。

  他想要就此打住思绪,但记忆一旦开闸,便如潮水般纷至沓来。无数画面伴随着当时的情绪一幕幕闪过,分明是他刻意想要淡忘的回忆,却鲜明得仿佛发生在昨日。

  “……不一样。”他略一定神,又小声而坚定地重复一遍,“不一样了。”

  这下,轮到温斯特愣神。

  这段日子他忙得焦头烂额。虽然已经筹备多年,但真正走到这一步,面临的困难还是远超之前的预期。

  他今天难得回一趟湘水湾,于是打算关怀一下住在隔壁的宁宴。

  早在宁宴的雄虫身份还没有公之于众时,温斯特就对他的真实性别有过怀疑,见面确认后更是对他生出浓厚的兴趣。

  毕竟,一只不愿匹配、隐瞒性别做出一番事业的雄虫,怎么看都适合发展为他的盟友。

  只不过,在目睹了后续发生的事情后,温斯特就打消了这个心思。

  今天有此一问,算是心血来潮。

  ……没想到宁宴居然改口了?

  温斯特只是怔了须臾,便反应过来:“终于想通了?”

  宁宴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通讯画面中的温斯特凑近了些:“想通就好,具体内容改天再聊吧。看你的脸色,我真担心聊着聊着你忽然就晕过去了。赶紧回家休息。”

  宁宴只得止住话头,乖乖念头。

  结束通讯够,他脱下白大褂,换上外套。

  起身时,宁宴一个趔趄,急忙伸出手撑在桌上,稳住身形。

  白天释放过信息素,并且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从高度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后,困意并着饿意一起涌上来。宁宴眼前一阵眩晕,倚着桌子缓了片刻,等待大脑供血跟上,才往外走。

  研究所外的临时停车位上,只孤零零停着两架飞行器,不难辨认出其中一架属于宁宴。

  另外一架,虽然宁宴不曾见过它的主虫,但也对它十分眼熟。宁宴最近时有加班,但不论他何时离开,那架飞行器始终停在研究所外。想来飞行器的主虫是一位比他还勤奋的研究员。

  宁宴收回视线,这个念头随即便被抛到脑后。他通过门禁,沿着长长的台阶往下走。

  夜风微凉,宁宴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走到最后两级台阶时,眩晕感再度袭来,随之而至的还有心堵胸闷。黑暗从视野的边缘快速侵蚀至中央,宁宴眼前阵阵发黑,路灯的白光模糊成一个晃动的光圈。

  身形摇晃间,宁宴只觉心脏被失重感包围。待反应过来时,已经一脚踏空,从台阶上跌落。

  他的感官在此时十分迟钝,没能觉出明显的痛感,只是越发头晕眼花,连面前的地砖都看不清。

  耳边传来杂乱脚步声,似乎还有虫在喊他的名字,声音格外熟悉。

  *

  时钟的数字跳为晚上十点半,响起一声短促的半点报时。驾驶舱内,卡洛斯批过一份文件,不知多少次抬头,望向研究所的方向。

  思念无时无刻不侵蚀着他的心脏,光靠两三天一次的直播全然无法纾解。

  卡洛斯添置了一架外形最为普通的飞行器,每天早早地停在研究所门口,亲眼目送宁宴上班,再折回军部;晚上又提前等在外面,待宁宴的飞行器消失在视线中,卡洛斯才离开。

  他并非不知道宁宴的新住所,但贸然拜访只会让雄虫更加反感。

  只有这一早一晚的时刻,卡洛斯藏身于飞行器中,才能短暂地看一看他。

  一连数日,宁宴离开研究所的时间越来越晚,现在更是接近十一点。卡洛斯逐渐看不进文件,目光在时钟和研究所大门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时钟跳转至十一点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研究所门口。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沉沉夜色,卡洛斯看见宁宴抬眼往自己的方向投来视线。

  他做贼心虚,被那毫无特殊意味的一眼吓得一惊,还以为对方发觉了自己的窥探。随后才反应过来,宁宴的飞行器就停在自己身侧。

  卡洛斯将心放回胸腔,眸光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的身形拾级而下。他甚至希望研究所门口的阶梯能够再长一些,让雄虫在视野中再多停留一刻。

  但不论他如何不舍,宁宴脚下的台阶已经走至尽头。

  突然间,卡洛斯发觉雄虫白了脸色,身形摇摇欲坠,从最后两级台阶中直直跌落。

  卡洛斯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在第一时刻做出反应,推开驾驶舱的门快步奔去。

  “宁宁?”卡洛斯在雄虫身侧单膝跪下,让他靠在肩头,声调中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担忧,“头晕吗?有没有哪里摔疼了?”

  雄虫对他的问话毫无反应,双眸紧闭,睫毛却颤抖不止,像是还残留着几分意识。

  他不敢耽搁,小心地将宁宴打横抱起。

  那两名碍事的保镖这时才赶到,看样子想要围上来。卡洛斯无心多费口舌,用精神力威压摁住他们,快步走上飞行器。

  设置自动驾驶模式时,他不敢将宁宴带到上将府,更不敢擅自送他回家,于是将目的地选为一家就近的雄虫医院。

  宁宴脑中嗡嗡作响,听不清话音,隐约感觉有虫将自己从冰凉的地面扶起,随后身形一轻,被对方稳稳地抱了起来。

  他意识混沌,浑身都在冒冷汗,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两分钟,却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唇边抵上一个小小的方块。宁宴下意识闭紧齿关,却被对方用指节轻轻一顶,将那个小方块送了进来。

  巧克力入口即化,浓郁香醇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胸口隐隐的反胃感被压了下去,但眼前依然阵阵发黑。

  对方给他喂了两口热水,半管营养液,又塞进来一颗巧克力。宁宴机械地一一吃了,闭着眼无声喘息。

  片刻后,失去的感官逐渐回笼。

  除了口腔中残余的淡淡的巧克力味,宁宴嗅到一缕极其熟悉的清香。

  那是上将府的沐浴露味。

  他心头浮起一抹难以置信,没有细想便睁开眼。

  近在迟尺的军装制服上,挂着一排无比熟悉的勋章,象征着军雌帝国上将和第三军长官的身份。

  卡洛斯正想给宁宴再喂一颗糖,却敏锐地觉察到,隔着厚厚的衣物,雄虫瘦削的脊背忽地绷紧。

  一颗心顿时高高提起,卡洛斯紧张地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

  他看到宁宴长而密的睫毛颤抖一瞬,缓缓睁开,视线停留在自己胸口处。

  他无意识屏住呼吸,既害怕彼此视线相接,又含着一分隐秘的期待。

  但宁宴的眼睫轻轻一眨,便重新合上。身体复又放松下来,安静地不再动作。

  没能看到那双黑眸间的神色,卡洛斯也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他等待许久,雄虫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软软地偎在他的臂弯间,像是睡着了。

  但卡洛斯曾无数次细数宁宴入睡后的呼吸节拍,因而在此刻轻易分辨出,他依然醒着。

  怀中的身体又软又热,倚上来的重量像是一种无言的依赖。

  一时间,卡洛斯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他猜不透雄虫的态度,暗自犹疑不定,最终按捺下种种猜测,眷恋而专注地望着宁宴的面容,祈祷这个偷来的拥抱能够更长久些。

  很快,雄虫的呼吸逐渐平稳。卡洛斯知道他睡着了,于是大着胆子,慢慢收紧臂弯,像从前那样,将雄虫抱了个满怀。

  做完这些,卡洛斯缓缓呼出一口气,指尖拂过柔软黑发,像是在抚摸一个一触即碎的梦。

  遽然间,他的目光停顿在某处,手指蓦地僵在半空中,浑身的血液仿佛因这一眼而凝固。

  雄虫的后颈,贴着一片抑制贴。

  *

  虽然身心俱疲,但宁宴睡得很浅,像是心中惦记着什么似的。

  耳边朦朦胧胧的声音逐渐清晰。

  “没有及时进食,以及过度劳神导致的低血糖。另外,还有释放信息素后引起的困倦乏力。左手掌侧面轻微擦伤,此外没有其他外伤。既然已经补充过糖分,睡一觉就能恢复。”

  “如果不放心,可以吊一瓶水。”

  似乎有两道声音在对话,但宁宴只能听清其中一虫说的内容。

  一阵细碎的响动后,周围复归寂静。宁宴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挣扎脱身,倏而睁开眼。

  空气中飘着浅淡的消毒水味,不明显的刺痛感自手背传来。窗帘被拉起,看不见天色。一片黑暗中,宁宴听见床头点滴细微而规律的滴答声,还听见不远处属于另一虫的呼吸。

  对方显然更为敏锐,在他睁眼的同时紧张地调整一下坐姿,随后试探着出声:“宁宁……”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