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灰白雾气间，有一道若有似无的感应遥遥传来，正在渐行渐远。
李重烨已经进入了噩梦。
林迩望向空无一物的掌心，心念微动，一支噩梦玫瑰凭空出现。
尖锐的倒刺划破指尖，逼出一点殷红的血，被噩梦玫瑰吸收，下一刻眼前一阵天翻地覆，无尽的风雪袭来，透骨的寒意将他笼罩。
他又回到了两百年前的那个冰原。
心口被贯穿的痛意让林迩微微皱眉，他不适地动了动，顿时引来了虎视眈眈的藤蔓与荆棘，将他的四肢缠绕得更紧。
倒刺深深扎入血管，传来鲜血汩汩流动的声音，生命与力量正随着这声音逐渐被藤蔓吸食，成为那一簇簇玫瑰的养分。
林迩被困在冰柱上动弹不得，只能百无聊赖地合上眼睛。
两百年前的他，在无尽的死寂与冰冷下痛苦不堪，在生死不能的境地下陷入绝望，不得不选择沉睡，而回到过去噩梦中的林迩，却只是觉得有些无聊。
因为他知道，有人正在同样的黑暗与寂寞中远游而来，将要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来到自己面前。
那会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旅途。
但他们约定好了，就一定不会失约。
林迩放缓呼吸，安静地倾听着世界的声音，等待着那一道在梦中出现了成千上万次的脚步声。
这一次，他终于能够看清对方的模样。
“咚。”
“咚。”
“咚。”
那道脚步声有些迟缓，却很坚定，当来到林迩身前时，那道被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才轻微地响起。
是那样熟悉。
林迩也摒住了呼吸，终于小心翼翼，却又无限期待地睁开眼睛。
一抹暗金撞入了碧色间。
他在那对暗金眼瞳里看到自己骤然璀璨的眸光，它们终于驱散了笼罩在那团模糊身影上的迷雾，露出那张自己熟悉的面容。
黑发的帝国皇帝深深地注视着他。
于是林迩轻声笑起来，怀着欣然与喜悦地开口，那姿态并非初见，而更像是重逢。
一场久别后的重逢。
“李重烨，你来啦。”
*
“嗯，我来了。”
李重烨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温热的气息小心翼翼靠近，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一抱他，但却不知道该不该落下。
“林迩……”
那双暗金眼瞳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痛色与悔意。
“痛吗？”
“当然很痛。”林迩叹了口气，说道，“但是不要紧。”
他轻声安慰着李重烨，阻止对方升起自责的情绪。
“你来了，就好了。”
比起不久以后的将来——他们二人棋逢对手的争斗，并肩而战的畅快淋漓，相伴左右的心有灵犀，还有一起看过的那些风景……这些痛又有什么要紧。
是过去的痛苦才造就了未来外域至高的君主，才让他们得以再次相遇。
他还要感谢这些过去。
“我该怎么做，这些藤蔓能毁掉吗？”
李重烨点了点头，很快收拾好情绪，神色不善地看向那些困住林迩的玫瑰藤蔓。
“我还有一道你留下的火焰。”
林迩连忙阻止了想要放火的李重烨。
“这些藤蔓和我的力量与生命力联系在一起，你毁掉它们，我也会死。”
“只要将这道联系抹除，我就能脱困。”他想了想，说出了解决的办法。
“抹除联系？”
李重烨若有所思地开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快手中出现了那枚林迩给出的吊坠。
琥珀状的暗金结晶从吊坠中出现，悬浮在林迩与李重烨之间缓缓转动，散发出强大的力量，让林迩感到一阵熟悉与亲切。
“暗物血之息……”他低声喃喃着，有些怔然地看着眼前这一抹暗金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一切的起源。
“要抹除噩梦玫瑰与你之间的联系不难，只要重新构建一条新的连结，将噩梦玫瑰与你之间的联系剥夺，就可以让它的影响失效。”
李重烨淡声开口，指尖轻触那枚暗物血之息，一滴暗金色的血被逼出指尖，落入其中。
那是暗流皇族代表着本源力量的心血。
“啪！”
金色的血珠悬浮在暗物血之息中央，不断翻滚跃动着，释出强大的生命气息。
李重烨注视着那枚血珠，神情渐渐郑重起来。
他开口说道：“只要我们再缔结一次暗物血之约。”ÿqᒂγ
“你心口的那支噩梦玫瑰是连结的核心，在拔下的同时由我缔结暗物血之约，将你的生命和力量与我产生连结，自然不再受制于这些玫瑰藤蔓。”
黑发的帝国皇帝说出具体实施的步骤，最后看向林迩，神情里竟然带着些紧张的意味。
“林迩，你愿意吗？”
……
……
林迩的神情有些恍惚。
缔结暗物血之约……虽然他已经有所猜测，但是直到此时，由李重烨亲口说出这句话，还是让他产生了某种微妙而奇特的感觉。
对于自己而言，他与李重烨的关系真正开始发生改变，是从自己力量失控变回本体形态开始。他阴差阳错出现在那家伙的领域中，被这个笨蛋毛绒控捡回了家，接着发现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那就是暗物血之约。
而对于李重烨来说，是那年异种初现，他们在灯塔下大打出手，对方感受到了自己体内存在的暗物血之息。
而这道暗物血之息的契约，却是在此时此刻，他们回到两百年的这一天才真正完成。
时空的交错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是那么恰到好处得将二人连结在一起。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
他看着那双暗金眼瞳中的期待、紧张、雀跃与坚定，只觉得满身寒意尽数消散，似乎有滚烫却不灼人的暖流涌入四肢与躯干，将他心口的空洞渐渐填满。
——他愿意吗？
他怎么会不愿意？
“真是笨蛋啊李重烨……”林迩忍不住习惯性地嘲讽了一句，“进入噩梦之前我就说过了，暗物血之息里有我的一道火焰，和一道空间力量。”
这家伙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现在那是我的暗物血之息——”他轻哼一声，傲慢地抬高了下巴，“缔结契约天经地义，这你还要问我？”
翡翠绿竖瞳内盈满了璀璨光亮。
“我当然——”
“愿意。”
“——铮！”
悬浮在他们中间的暗物血之息像是得到了某种讯号，那滴暗金血珠飞速颤动起来，骤然发出金石撞击般的脆响！
与此同时，暗金刀芒倏尔闪过，一刀斩断穿透林迩心口的藤蔓和缠绕四肢的荆棘，黑色的噩梦玫瑰被连根挑起，落入林迩手中，而伤口的空洞还未来得及涌出鲜血，那枚暗物血之息就蓦地撞入——
赤色与暗金在同时遮蔽了整片天空！
赤金火焰将林迩与李重烨亲密地环绕在一起，暗金刀芒在更外侧构筑出繁复的铭文，冥冥中似乎有某道声音诵读着古老的誓言，庄严肃穆的磅礴力量仿佛从天而降，注入他们之间。
新的连结正在形成。
“嗡！”
暗物血之息颤动不已，至高的血脉间缔结古老的契约，天赋力量彼此交汇，再度形成了时空交错的通道！
一道笔直的，漆黑的通道出现在两人眼前，在急遽的力量波动下不稳定地晃动，竟然甫一出现就开始崩塌！
那是回去的路！
“走！”
林迩与李重烨对视一眼，同时向前冲去——
他们在通道即将崩溃的最后一刻相拥着跃入！
*
身后的冰封世界离他们逐渐远去，最后的画面定格在轰然升起的火焰。
无数黑色玫瑰枯萎败落，自藤蔓各处无声凋零，猩红的火焰无所顾忌地肆虐着，仿佛要将一整个世界都毁灭。
而身前的噩梦玫瑰世界却在咆哮着向两人压来，林纭惊怒交加的咆哮声隆隆作响，让这条本就不稳定的通道越发得破碎不堪。
“你们竟敢修改时间线！”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哥哥，就算要……你也要离开我？”
少年暴怒的面孔出现在黑暗中，发出不甘的怒吼，深绿竖瞳内属于人的情绪淡去，残忍与暴虐悄然显现。
“既然这样，那你们就不要回来了——这里可是时间与空间的裂隙，你们回不来的！”
“轰——！”
那一句话下，身后已经虚幻的冰封世界蓦地撞入这方天地，无数噩梦玫瑰的虚影像流星般坠落，瞬间砸断了回归的通道！
时间与空间的力量急遽紊乱，形成危险至极的时空乱流，他们回归的方向已经被彻底湮没，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乱流推动着不知将飘往何处——
可能是过去，可能是未来，也可能是某个现在。
但更有可能就此迷失在这道乱流中，成为这里永恒的囚徒！
“李重烨？”
“我在。”
听到身旁传来的回答，林迩更用力地握住了李重烨的手，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乱流中更深更远的地方。
这里没有任何光线，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两人交握的双手和彼此交错的呼吸，四面八方都是寂静的黑暗，他们与原本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斩断。
“我没有办法感应到曾经留下的精神印记和空间坐标，你呢？”
“我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你体内的暗物血之息。”
李重烨的回答没有让林迩感到任何意外。
“好吧，那我们现在成了时空中的孤岛了吗？”
“……这样说也没错。”
林迩为那个停顿不满地哼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又露出微笑，懒洋洋地开口道：“喂，李重烨，这里没有批不完的文件，没有惹人心烦的下属，也没有杀不完的异种……想想也不错？”
过去两百年里他内心希冀过无数次的美好世界，竟然在这个漆黑一片的时空乱流中实现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李重烨的声音里也带着些笑意：“听起来似乎不错。”
林迩嗤笑一声，他就知道某个家伙也一心想着逃避工作。
他没有再开口，李重烨也没有说话，两人安静了一会儿，仿佛都沉浸在了那美好的幻想中。
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与生俱来享受的权利对应着同等的责任，外域之王和帝国皇帝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国度与子民，他们将永远是银河系至高的守护者。
除非林迩不再是外域之王，李重烨也不再是帝国皇帝。
林迩想了想银河帝国的那位皇子殿下，叹了口气，又想到外域王族的凄凉现状，顿时心如死灰。
不切实际的妄想还是算了。
一想到未来可以预见的漫长工作生涯，他心情有些不太美妙，于是自然而然往身旁靠去，摸索着按住了李重烨的肩。
“李重烨。”他轻声喊道，如愿以偿得来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们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轻柔的吻。
……
……
时间在黑暗中仿佛失去了意义。
当然，这里本就是时间与空间的乱流，时间本就没有意义。
林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片黑暗中走了多久，他忍不住想到李重烨回到过去寻找自己的那一路，有些好奇。
“你走到我面前的那一路，和现在比起来哪个更漫长？”
李重烨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都还好。”
……都，还好？
“这也叫还好？”林迩有些不可置信地用力晃了晃手腕，“九百岁老人家的定力原来这么好？”
如果不是有李重烨在，他已经无聊得准备变回本体形态睡一觉了。
“……”身旁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李重烨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带着抹微妙的不爽和意味深长：“九百岁的老人家不仅定力好，体力也很好……我想你应该知道的。”
“……”
林迩用了十成的力道握紧了手。
“我的意思是——”李重烨“嘶”了一声，声音里隐隐含着抹颤音，让林迩满意地松开了力道。
“……那时我知道要去见你，所以不觉得很漫长。而现在你就在身边，当然不会觉得难熬。”
“你……”
林迩狼狈地扭过了头，脸颊一片滚烫，开始在心里庆幸四周一片漆黑。
九百岁的老混蛋，就这么会说情话吗？
他平缓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冷静地问道：“如果我们真的走不出去？又该怎么办？”
回答的声音很迅速，也很平静：“那就一直走，直到走出去为止。”
“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是对我，对你，还有对他们。”
“不要小看任何力量，是吗？”林迩笑起来，记得这是他们曾经争论并且为之大打出手过的话题，“现在可是不中用的部下们为自己的陛下发光发热的时候了。”
“希望他们不要让我们失望，嗯？”
“我想……不会。”
下一刻，两人如有所感，望向同一个方向。
在寂灭的黑暗深处，忽然有一点微光亮起。
那道光起初微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散，但却很快明亮起来，散发出恒定的光芒，就像是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
那确实是灯塔。
有人在银河系中点亮了天外天的那座灯塔，要迎迷途的君主们归家！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的闭环终于完成啦！这就是文本最核心的设定~
所以一切相遇，都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