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岷身亡的消息传到东宫时,萧珩正在看一份海陵郡的奏章。
去岁寒冬持久,庄稼收成骤减,到了春季时播种困难,更加影响后续生计。
且越是如此,越害怕届时气温骤升引发病虫害。
作为鱼米之乡,天下粮仓,当地官员实在担心不已,简直日日难眠,寝食难安。
此番海陵郡郡守难得上京,萧珩有幸见了一回。
印象中曾经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一方要员,如今变得格外憔悴,尤其是头发掉落得不少,叫人瞧着很是不忍。
有时世事便是如此。
哪怕你有足够的能力,在真正的天灾面前也会束手无策。
好在萧珩对此事倒是有些印象。
当年天气也是如此,不过那时齐国尚未真正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只是重新占据北齐郡,又偷偷在大梁边疆的几个小城不断来回骚扰。
他们烧杀抢掠,来去自如。
百姓苦不堪言,消息却无法真正传回京城。
皇子们忙着铲除异己,朝中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梁帝被他们烦得屡屡头疼发作,便是想要处理政事都难。
海陵郡郡守到京城报备此事时,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
身为太子,萧衍正因萧墨的指控被梁帝怀疑,储位岌岌可危。
他哪里有空管这些地方上的闲事?不过是将消息压下,继续忙着与大皇兄斗法。
而萧珩之所以有印象,则是因为当时萧衍将消息压下后,也有些害怕万一将来真出什么大事,会将罪过怪到他头上。
于是这件事理所当然便交给了他最好的同胞兄弟。
当时的萧珩并没有想太多。
他本就一心帮着太子,能为兄长分忧略尽绵薄之力,自然乐意。
不过朝局混乱,彼时他又被削去爵位并无职位在身,更毫无掌权之力,虽有当朝太子的命令要他全权处理此事,底下人却未必会听。
上有威不可测的天灾,下有情况未知的农田。
YST
前有其实根本不曾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单纯将他当作替罪羊,甚至想要故意以此谋害、陷害他的兄长。
后有不听指挥,甚至因站位敌对而故意为难不断使绊子的官员。
萧珩步履艰难。
想要将此事处理妥当,却处处碰壁难以成行。
但也许是他命好,也许是上天相助。
他四处吃苦处处不顺的情况下,海陵郡竟一天天暖和起来。
预料中最坏的那种气温突然变暖的情况并未发生,而是就这般慢慢升温,且中途有一阵又降了温。
才刚孵化出的虫卵甚至还没能活两日,便又被冻死了。
如此一来,萧珩费尽心力运去的药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派上用场。
于是这一年,想象中的病虫害根本不曾发生。
虽说因气温太低的缘故,种子初期发芽的状态不算太好,但之后补种施肥,也算将粮食的产量维系到差不多与往年持平。
萧珩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萧衍时,他显得有些愣怔。
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满脸笑容地柔声道:“辛苦六弟了,而今看来,连上苍都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
“你又替孤办成了件大事。”
后来,此事被上报给梁帝,功劳自然算在了萧衍头上。
能解黎民之困,萧墨之前那些无关紧要的指控就变得不那么重要起来,太子储位得以巩固,就连支持他的朝臣都又多了一些。
放下手中奏折,萧珩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烛火。
谁能料到呢,他曾经那般天真那般幼稚,一心只想着血脉亲情,竟从未怀疑过萧衍分毫。
而如今想来,也许真是老天都看不过眼。
所以才一直在帮他,一直在默默给他暗示,只可惜他自己糊涂,即便如此,也还是一次次落入旁人圈套,最终迈向死亡。
好在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过去。
萧珩将奏折放到身旁的案桌上。
粮食大事,事关天下百姓。
虽说此事他曾在那个古怪的梦中遇到过,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该提前做些准备。
重新拿出一张纸来,提笔将建议的方案写完。
萧珩又另写了关于金氏一族的相关事宜,才起身道:“将这个给父皇送去。”
自有小太监赶紧进来,手脚麻利地接过。
待殿中再次恢复安静,萧珩才叹息一声:“可惜了,尚未发生的事还有能妥善解决的可能,已经发生的,便是孤也无能为力了。”
其实再想想,早在金岷当年在北齐与韩鸣初见,便已注定结局。
萧珩不是没有想过,若是自己早些遇到他,救了他,结局会不会不同——但转念再一想,这其实根本没有如果,亦无可能。
当年的萧珩才多大?大约尚在襁褓。
他连自己的未来是如何都不可知,又怎么去改变旁人的结局?
林黎也颇为感慨,却道:“其实殿下已经改变了他的命运,否则他被齐人控制,还不知要继续受多少苦。”
“如今,至少他已梦想成真。”
万事不可能皆遂人愿。
也许于金岷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YST
与从前不同,他的仇人一夜之间全都死了个干净,且或间接或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上。
而非人人高坐,权势滔天,让他连一丝复仇的指望都无。
这段时日,梁帝身子虽仍旧康健,但好多事都已直接交有萧珩处置,即是放权,更是教导。
萧珩对于奏折上的问题提出建议,再由梁帝拍板决定是否可行。
比起从前尚做郡王亲王时的确忙碌了些,可前路的障碍皆已扫清,少了很多莫名的阻力,办事也就变得顺畅,倒也不至于太累。
偶尔闲暇,还能陪着两狗两猫在花园玩耍,日子实在舒适。
夜半时分,康亲王府。
萧宁忙活了一天,此刻才好不容易歇了下来。
储位定下之后,他也接了点小小的活儿。
梁帝安排他在军营多锻炼,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安排他去南疆驻守,那边邻近的两个小国如今不大安稳,需得有人镇守。
齐国这个心头大患已经祛除,大梁也总算能腾出手来处理一些其他地方的事。
萧宁乐在其中,对未来之行充满期待。
早有小厮上了准备好的宵夜。
新鲜羊肉煮沸之后,加上萝卜葱花,再加少许鸡汤勾兑小火慢熬,以此为汤料下的一碗面条。
颜色碧绿,一眼便被吸引目光的水煮鸡丝上汤小青菜。
南瓜做底的银耳莲子羹。
虽是简单的膳食,萧宁却吃得格外满足。
直至终于填饱了肚子,他才舒服地喟叹一声,仰倒在软塌上:“真不错!”
一旁的贴身侍卫张新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开口。
“殿下,齐王殿下那里……”
他有些犹豫:“昨日收到的信笺您还没回。”
“如今大局已定,可齐王殿下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坚定,字里行间都在打探您的态度,尤其是此番他又替陛下办成了一件大事。”
萧宁原本四仰八叉躺着,闻言不由皱了下眉,到底重新坐起身来。
“本王都忘了这事。”
“大皇兄啊大皇兄,他可真会给本王找麻烦。”YST
“不过,”他顿了顿,起身走到了案桌前,拿起纸笔边写边道,“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到大的兄弟,该提点还是需好好提点的。”
“乱花迷人眼。”
萧宁摇头叹道:“他总是容易被这些看似风光的东西搅浑了脑袋。”
“皇长子,先皇后养子,大梁战神,最尊贵的亲王……身份和地位,权势和功勋,他在早前已经因此走错了那么多路,却还心怀侥幸。”
“太子已立,父皇若真对他有意,还会等到如今?”
“毕竟兄弟一场,”萧宁提笔写完最后两个字,这才抬头,“就算是做弟弟的最后一次帮他吧。”
“好好做他的亲王,自能安枕无忧。”
“若是还有别的什么想法,”他低头嗤笑,“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还不知吸取教训?”
张新接过他递来的字条,一见之下便有些迟疑。
“殿下就这般写?”
他不太确定:“这会不会显得态度太强硬冷淡了些?”
萧宁摇头:“大皇兄也不傻,更不是如先前那几位一般的疯子,他只是执念太深,无法自拔罢了。”
“尚且年幼时,这想法便在脑中根深蒂固,如今一朝崩塌。”
“不能接受是正常。”
“不过你也大可放心,他既只是与本王私下通信说这件事,便说明他自己也是犹豫的,甚至其实已经在内心深处否定了自己。”
萧宁慢慢放下手中笔,踱步到了门边。
“他无非是想从本王这里再得一个确切的态度,以此让自己彻底死了这个心罢了。”
张新拿起手中信笺再看了一眼。
上面是萧宁金戈铁马般的大字:“谨言慎行,安分守己。”
窗外似乎仍旧有风吹过。
萧宁抬起手来,推开窗,却并非自己想象中的寒冷,反倒迎面感受到一股暖流。
“其实,如果大皇兄真能走到那个位置,本王应当也能过得不错。”
“甚至如果本王自己走到那个位置……”他忽然笑起来,“这世上之事,哪有什么如果?”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就好像如今,即便萧珩做了太子,苏贵妃也依旧还是贵妃,而那么多的世家贵族们看上了这位新立的储君,他也依旧孤身一人。
做不了皇后又如何?从前和苏家并肩的盛家早已落寞。
孤身一人又如何?往后的事自有他该有的安排。
萧宁重新关上窗,躺倒在软塌上。
管那么多呢?随遇而安,平淡接受,人这一辈子本就不易,好好珍惜当下的每一天,愉快地迎接未来的每一刻,就够了。
(全文完)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