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众人的愤怒无奈,梁帝的神色明显带了悲痛。
袁玮一句话毕,久久不曾得到应答。
萧珩站在不远处,不由想起之前尚在府中时与林黎的对话。
彼时阳光正盛,天越来越热。
小厮先前上的茶水已根本无法解渴,林黎见他精神不佳整个人昏昏沉沉,便又唤人来重新上了份冰镇的梅汤。
萧珩狠狠灌了好几口,这才终于清醒。
萧衍身亡,无人知晓苏贵妃究竟是何想法。
何况这也不是能随意讨论的话题,两人说罢,林黎倒是又好奇起另一件事来。
“四皇子如此折腾,无非是想将来能有机会登基为帝。”
“可他难道就没想过,勾结敌国科举舞弊,这些事无论哪一件,一旦暴露他都是千古罪人?”
“况且即便这些事都得以成功,之后他又能做什么呢?”
“靠舞弊一事得了钱财,勾结敌国得到对方支持,那又如何?”
“大梁毕竟是圣上的大梁,只要陛下一句话,他便是闹翻了天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真叫人想不明白。”
萧珩低着头未曾开口。
这些事大约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如此疯癫极端丧心病狂,做事每每出人意料全然不留余地,他们在做这些决定时,难道就不曾想过失败之后会是何等下场?
想过的。
至少当年的自己就曾想过。
可想过又如何?比起当下追求的,一心想要的,眼前这些许可能的败绩根本无关紧要,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定要拼尽全力。
曾经的他为的是让太子顺利登基。
如今的他们为的则是自己。
至高无上的位置滋生出莫名的执念,做起事来自然比当初的他还要疯狂,还要决绝。
世上之事,大体如此。
身在其中往往如云山雾罩,唯有真正跳脱于一切之外方能看清全局,届时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原来一切根本并非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阳光刺眼,林黎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
“其实这些倒也罢了,他还在众人面前杀了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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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更叫人搞不懂了。”
“是,也许他的行为在那一刻的确可自证忠诚与清白,可这样一个弑兄之人,将来能顺利登上大宝?”
林黎皱着眉头,觉得以自己有限的能力确实无法理清思绪。YST
“他这么做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总不会以为没了太子,他还有能力与旁人一战,将来能得圣上青睐吧?”
“他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科举舞弊,好在是您发现及时拦截及时,否则朝中早已腥风血雨,哪还能如现今这般安稳?”
“若再加上弑兄这一条,不是更无胜算了吗?”
林黎边说边撸黑风的毛,好好一只狗从原本的趴着被撸到躺倒,吐着舌头都快睡着了。
萧珩这才缓缓开口:“或许,他根本不曾想过要得到父皇的青睐。”
“若此番他被齐国人顺利带出大梁,他便可心甘情愿成为对方的质子,不仅可叫对方以此要挟父皇达成目的,还能借此在外偷偷发展自身势力。”
“若因某些原因被迫留下,只要与他合作的那人能顺利逃脱,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没断。”
“到那时,父皇的态度如何根本不重要。”
林黎不太明白:“为什么?”
“因为,”萧珩想到从前梦中的场景,“也许某一日,齐国的大军会踏破大梁京城,那与对方合作的他,便是最终的胜利者。”
“……”林黎整个人都傻在那。
黑风原本被他摸得都快睡着了,突然发现摸它的那只手没了动静,迷迷瞪瞪睁开些眼,用前爪扒拉了两下,示意他继续。
林黎这才有些回过神。
想要大声反问,想想黑风似乎困了,只好又压低声音:“殿下您糊涂了吧?您在说什么呢,齐国,踏破我大梁京城?怎么可能?!”
未等萧珩开口,他便已又有些夸张地道:“七年之前他们便不是咱们的对手,被打得一个个跪地求饶。”
“那时我大梁尚未如现在这般强大。”
“如今除了齐王殿下,又添了康亲王殿下可做一方统帅,他们齐国那等弹丸之地,人人奸猾不足为道的小国。”
“怎么可能?”
林黎闷着头说道:“是,之前他们的确不安稳。”
“又是利用朔上石赚取银两,又是在我大梁贩卖禁药,可最终还不是都以失败告终?”
“便是如今想与四皇子联手,结果呢?”
“好好一个小王爷,被当众行五马分尸之刑,就凭他们这脑子,我大梁得遇上什么事碰到什么人,才会那般一败涂地啊!”
萧珩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说完,半晌未曾开口。
直至林黎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他才缓缓“嗯”了一声。
“你说得对。”
萧珩忽而勾唇一笑:“我大梁有齐王和康亲王,且还有父皇在上,国泰民安兵强马壮,这一回齐国再想要侵犯我大梁,绝无可能。”
林黎并不知他所说的“这一回”是哪一回,还当萧珩所指是他猜测中的现在,毕竟七年之前的梁齐之战也是齐国先行挑起的纷争。
但唯有萧珩自己知道。
这一回,是他终于清醒有机会重来的现在。
朔上石的阴谋被揭穿,禁药贩卖更是早已停止。
科举舞弊并未成功,所赚银两全部被父皇收回。
罪魁祸首的太子骤然身亡,就连紧随其后的萧肃也彻底暴露于人前。
萧珩忽然有些恍惚。
当他的选择不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同。
思绪被无限拉长拉远,萧珩想得正出神,下一瞬便被陡然间的一声暴喝彻底惊醒。
“简直荒唐!事已至此,你们竟还为他说话?”
视线聚焦,意识回笼。
萧珩这才发现启元殿的大殿内已吵翻了天。
兵部尚书袁玮面红耳赤,一脸不敢置信:“他犯下这等滔天罪行,若非皇子,早已是秋后凌迟的下场!”
“可现在你们却在说些什么?”
他话音落下,有人立刻开口反驳。
“袁大人也说‘若非皇子’,可四皇子毕竟还是圣上血脉,二皇子已然身亡,你还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要陛下一日之内连失两子吗?”
“你也是为人父,先前你家嫡次子出事时,你也曾心急不已。”
“后来他在牢中不幸身亡,彼时的袁大人是何等模样,据本官所知,你可是在启元殿外哭闹了一整日。”
“推己及人,现下你又为何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
“我等的提议你不赞同,那你还想怎样?难不成要圣上亲自下旨,取四皇子性命吗?”
袁玮瞪着眼,被几个文人围在中间,却丝毫不惧。
“你们说得轻松,如此简单轻飘飘的一句饶恕,又如何对得起我大梁数万将士的冤魂!”
“皇子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便不是命吗?”
“若无他们在前用血肉之躯护卫世间安宁,你们以为自己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此处大言不惭,胡言乱语?”
“你!”方才与他争论的几人涨红了脖子。
萧珩仔细分辨,发现其中既有礼部的人,亦有户部和工部的,就连吏部也有一人参与其中。
“袁大人紧抓不放,全然不考虑陛下的心情,只心心念念手下将士,本官以为实在荒唐。”
“是,他们的命是命,那四皇子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其中一人道:“何况我等的意思也并非说四皇子无罪,只是他毕竟是皇子,便是真要责罚也该有别的方法。”
那人说着,朝梁帝躬身:“还请陛下宽恕,饶殿下一命!”
下方吵闹不休,梁帝却只是扶着额头并未开口。
直至此刻有些许停顿,他才缓缓抬头:“那照你们的意思,朕该当如何?”
周围沉默半晌。
先前的人这才试探着道:“皇陵偏远,又有重兵把守,或许……”
这话并未说完。
梁帝却已然明了:“你的意思,是想让萧肃去守皇陵?”
“臣惶恐,”那人说罢又赶紧低下头,“四皇子虽罪不可恕,可到底还是皇家血脉,万没有取其性命的道理。”
“况且二皇子都已经丧命,怎能再……”
他们几次三番提到死去的萧衍,却只是将他当作卖惨的工具。
礼部尚书徐大人本不愿说话,可此刻到底还是没忍住:“还望诸位慎言,二皇子因何丧命,你们是不知道吗?”
“他被四皇子无端杀害,死状惨烈叫人不忍目睹,现如今尸身都还在东宫内停放,即便他真的罪大恶极,也该由圣上决断。”
“若往后人人都能随意诛杀皇子,我大梁朝廷岂非彻底乱套?”
“本官以为,”他顿了顿,“若二皇子尚在,也定然不愿已自身性命替杀害他的人求这份情。”
话音未落便得到袁玮一声附和。
“徐大人所言有理,依本官看,诸位还真是古怪。”
“四皇子杀兄之时圣上亦在场,彼时他可不曾有丝毫犹豫,甚至利用此事拖延时间,为齐国那位小王爷争取逃脱的机会。”
“二皇子死得那般惨,结果却成了四皇子脱罪的理由?”
“这等想法,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这下说着,兵部礼部两位尚书倒是难得同仇敌忾。
其余的几位皇子皆默不作声,就连向来话多到不行的萧宁都装聋作哑,像只鹌鹑。
梁帝神色落寞。
自打今日将众人召来启元殿,他的精神便一直不大好。
这也正常。
作为君主,他治下子民犯下如此大错,整个京城的防御也因此出现重大漏洞。
敌国皇子混入大梁京城,为非作歹肆意妄为,令人震惊。
作为父皇,两位皇子与齐国勾结,意图不轨全然不将家国百姓放在眼里,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穿真面目,更叫人既愤慨又心烦。
偏这两人还相互利用,自相残杀。
一个犯下死罪,另一个则被当场利用谋害了性命。
真正将皇室颜面丢尽。
梁帝低着头,好半天才深深叹了口气。
“发生这样的事,朕实在痛心不已,一个是我大梁曾经的太子,一个是曾经的秦王。”YST
“他们本该为大梁效力为朕分忧,一朝踏错,却再无回头的可能!”
“都是朕的子嗣,他们小的时候也是朕亲手抱过,养过,疼爱过,尤其是泽生,朕立他为太子,为他取字,意寓惠泽苍生。”
梁帝说着,有些悲痛地抬手擦了擦眼角:“可他心中却总是憋着一股气,不仅对朕阳奉阴违,竟还想出无数种法子要杀害同胞兄弟。”
“至于肃儿,宸妃当年走得早,也许也正因如此,他对朕总有些意见。”
许是想起往事,梁帝更加流下泪来:“他们都是朕的儿子,如今却……”
话音落下,大殿内再次争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