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接过一旁小厮递来的棉巾擦干身子。
沉默无言。
当伪善的面具被无情撕开。
当一切真相大白。
当其余皇子全都按兵不动。
当再无旁人干扰到黑螭卫的调查与父皇的判断。
不知善谋人心的太子兄长,还能不能得偿所愿。
待萧珩再次清清爽爽地出现时,天色已晚。
林黎倒是不畏艰难屡败屡战,最终不负众望,在府中厨子的协助下好歹是将年糕做了出来。
后头便是较为精细的步骤。
可以将年糕切条,也可包些馅料再用磨好的花生粉滚过,做出些别的式样。YST
动用力气勉强还成,那些细致的活计就需厨子亲自动手了。
林黎一头一脸一身的白,自己却毫无所觉,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兴奋地走向萧珩。
“主子,属下还是有点用途的吧!”
“你站那。”萧珩连忙抬手止住他的脚步。
他实在不想再沐浴一回。
这个天,气候宜人。
但也正因宜人,待到衣衫皆褪去时便又觉得有些冷。
先前府中已停了地龙,萧珩懒得让人再烧,只好命人在屋中简单放了几个炭盆。
如此他倒是舒服了。
可待好不容易收拾完,伺候他的小厮却热得浑身都在冒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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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黎这才注意到自家主子嫌弃的眼神。
他呆了一下,低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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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是白花花的一片,又摸了一把脸,之前被萧珩弄到的米糊大约没擦干净,已经彻底铺散开来。
再拽拽衣袖,黑袍之上全是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白点。
林黎“啊”了一声,瞪大眼垮了脸。
“所以方才一堆人又走过来指指点点,不是在夸属下打年糕打得好,动作威武有力,身材强壮有型,而是在笑属下滑稽!”
“……”这几个夸赞的形容词也不知他是从何得来的。
萧珩看他:“你再喊大声一点。”
林黎有些不明所以地问:“然后呢?”
“然后?”萧珩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然后你就更滑稽了。”
礼郡王府内,因着林黎这个大活宝,哄笑声一片。
不过这简单的快乐,在如今的京城却极难见。
元宵过后,很快便要进入二月。
而月初便将迎来大梁三年一次的春闱。
时间紧迫,京城偏偏出了这么大的事。
朝廷既不能因太子遇刺便推迟科举,便只能拼尽全力在此之前将事实查清。
禁军统领王斌和黑螭卫统领吴尤难得联系如此密切。
二人几乎日日都要碰头说上几句,再进宫面圣,将当日所查获的消息一一禀明。
好在大约是知道事关重大,这次几位皇子被关在府中虽时有怨言,却并不曾再弄出什么别的动静对他们造成影响。
二人在梁帝面前说话的底气都更足了一些。
这般再看,便觉得也并非禁军和黑螭卫能力真的不济。
而是事关皇权,他们便是再厉害,也总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晴了几日的天,又迎来寒风微雨。
雨不算大,却极密,在外稍微走动片刻便被淋个一身。
皇宫内,启元殿大门敞开。
能看到不远处的青玉地砖逐渐被雨水浸染成更深的颜色。
一队太监急匆匆走过,将外头摆放的盆栽挪至廊下避风处。
就怕风起时将刚长出的金贵花苞吹落,扰了主子赏花的兴致。
梁帝的视线从外头移至殿内,半晌才道:“你们的意思是,有人提前安排好一切,却没有急着布局。”
“他们一直等到元宵夜当天万民同乐,才混进人群中将机关布好,而后神不知鬼不觉逃过那么多双眼睛,再全身而退。”
“那朕倒要问问了,”梁帝转过身,两步行至上首坐下,“禁军巡防营和黑螭卫那么多人,为何都没有发觉?”
他缓缓抬眸,声音威严:“怎么,是都瞎了不成?”
王斌和吴尤站不住,双双跪倒在地。
所谓很足的底气,更是一泻千里。
但该回的话却不能不回。
王斌顶住压力,详细讲述道:“是属下等思虑不周,当时一心想着如何护卫百姓,却没料到有人竟敢在当场教唆百姓帮忙。”
“根据我等目前找到的嫌犯所言,他们不过是在看花灯的途中被巡防营的将士喊住,帮着放了个东西。”
“至于为何需要他们动手,那东西的真实用途究竟是什么,皆一概不知。”
“这其中男女老少皆有。”
“一般年轻的公子和小姐会被请求帮忙挂个灯笼,孩童则被要求放置风车和射箭用的机关。”
“至于牵制的引线,亦是这个人连这一段,那个人接另一段。”
“因引线很长,绕的弯子又多,若非精通机括,绝不会有所怀疑。”
“被临时寻到的百姓大多都是顺手,更因对方身着巡防营衣衫而十分信任,有些倒是问过一两句,听说是用来护卫百姓的,便去做了。”
“更多的则是问都没问。”
梁帝皱了眉。
就听吴尤接过话头,继续道:“巡防营的衣衫是军中统一制式,况且当日人手众多,若当真突然冒出个生面孔,定然早已闹出来了。”
“属下今日一早便又派人去兵部调查,得知巡防营近日的确有人突发旧疾,说要回乡养病。”
“不过据与他相熟的几个兵丁所言,那人虽非京城人士,可老家也早已没有旁人。”
“而他平日嗜赌如命,欠了一屁股债,本已有些日子不赌了。”
“元宵前段时日也不知从哪里赚了些银子,手头宽松了些,便又去了赌场,似乎又输得不轻。”
“大约是怕被追债的找上门,才找了这么个回乡养病的借口。”
“黑螭卫派人沿路查探,发现此人根本未能走出京郊,便已然死了。”
“尸体就被扔在离京不远的一处树林。”
“现场有很明显的打斗痕迹,身边还有个包袱,但里头什么东西都没了。”
梁帝冷哼一声:“这是想说他被追债之人抢走财物,顺便要了性命?”
“简直荒谬!”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这分明就是杀人灭口!”
此事显而易见,吴尤自然没有否认。
不过——
“此事策划周密,似乎给所有发生的事都找好了借口。”
“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一旦发生,就必然会留下线索和证据。”
“属下等顺着对方的思路再查,从赌坊中倒是听到了些消息。”
“据闻此人当日重返赌场时显得十分阔气,言谈中透露,他识得了贵人,不仅赚了一笔,往后也将有源源不断的财路。”
吴尤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双手递上:“此乃他当日被赌场赶出来后去往钱庄兑换的银票,属下已亲自去查过账目,这银票出自兵部尚书府袁大人的庶子之手。”
这一招,对方用得极妙。
一个毫无底线的赌徒,只要给予他足够的好处,他便什么都敢做。
而也正因是赌徒,欠债逃跑,被人追债,人财两空最终丧命,任谁都说不出错处。
换句话说,简直理所当然。
此人从头到尾就是个注定死局的棋子。
对方自找到他,利用他起,便已经替他想好了最后的结局。
他们甚至还考虑到了赌徒特有的劣根性。
知道哪怕他嘴巴再严,心思再缜密,真正上了赌场都会控制不住自身的欲望。
为了能在赌场上找到自信,能让旁人愿意与他赌,他便需要足够的底气——元宵前认识的那个贵人便成了他的底气。
他还需要足够的底牌——数张尚未兑换的银票就是他的底牌。
于是黑螭卫便这般轻而易举知道了对方想要他们知道的消息。
此人认识了一个贵人,贵人给了他银票,银票出自兵部尚书府,那指使他的还能是谁?
自然是那位可能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晓的齐王殿下。
吴尤和王斌能想到这一点,是因查案多年的本能。
亦是因觉得齐王不会在此时做出这等毫无意义的蠢事。
也许在某些人眼中这很合理。
但在真正的旁观者看来,却十分荒谬。
杀了太子,齐王便能顺利谋得储位吗?
若真杀了太子……
唯有帝王一同殒命,齐王才有登基的可能。
可在他之后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皇子。
想要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谈何容易?
银票被随意拍到了桌上,梁帝轻笑了一声。
“那朕便知道了。”
“若无意外,这乱箭飞射的机括定是齐王命人安排的,墨儿从前便在军中,认识一两个高手也不足为奇,便是那远程射出的箭,若再查下去,恐怕也出自军中弓弩。”
梁帝从旁拿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
“仅仅几天的工夫,便已查出老三、老四、老五甚至老六夹杂在其中的各色证据。”
“那风车和灯笼,皆出自老三外家沈国公府名下产业。”
“那机括的零件,则是老五熟识的那家铁匠铺子制造。”
“老四这段时日脸上的伤一直未愈,想了不少法子试图做出类似人皮的东西掩盖伤口,又与那刺客人皮的类似面具不谋而合。”
“就连珩儿府上,都有一个账房字迹与当日那字条上的字迹相差无几,且刚巧被你们发现。”
梁帝放下手中的茶盏。
瓷盏的底部与桌面相撞,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可惜了。”
梁帝又笑了笑:“也不知是那幕后之人做得尚不完美,还是你们能力不足查得不够细致。”
“若朕是他,定然会再放一些与自己有关,却又无关紧要的证据,如此才能真正混淆视听。”
“这般看来,即便在心狠手辣阴谋诡计上,他也尚有不足。”
吴尤和王斌皆未开口。
事已至此,早已不是他们这些臣下能随意置喙的。
殿门外风雨渐急,小太监们终于将一盆盆娇贵的花都捧进了廊下。
除了风声和雨声,一时什么动静都没了,倒显得安静祥和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尤和王斌才听到梁帝深深叹了口气。
“如今他自认掌控全局,想要抓到把柄自然不太容易,好在这一回各府都很安静——按理来说,这应当不在他的预想之中。”
“这两天太子的伤如何了?”
在最初的几天之后,梁帝渐渐察觉不对,已有些日子没出宫去探望萧衍,不过传去的消息只说是圣上政务繁忙,实在没空。
王斌的禁军日夜在府外守候,闻言道:“虽还未能下床,但每日已能坐一坐,吃食上依旧保持清淡,据李太医回报,恢复得不错。”
梁帝点了点头:“那便好,无论如何毕竟也是朕的子嗣。”
“既无性命之忧,就叫人将这些日子各府的情况传些消息进去。”
他思虑片刻,又道:“别忘了告诉他,朕近日政务也不算繁忙,待会你们二人就陪朕去赏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