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京城分内外两城,外城之外则是京郊。

  光华寺便坐落于外城之中,自前朝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

  寺内名僧云集,法音远播。

  是大梁内外远近闻名的佛学至高殿堂。

  不少达官贵人常年参拜,香油钱流水一般的供奉,但光华寺却自有一番出世之姿,甚少与朝堂有纠葛。

  即便早年间梁帝子嗣艰难,派人前去相求,也没能求得住持出山。

  新帝初立,最紧要的自是政权稳固。

  即便光华寺是座百年老寺,即便里头的和尚都是方外之人,可说到底也是大梁治下。

  这般不将当今天子放在眼里,朝中自然有看不过眼的大臣谏言。

  但梁帝却并不曾追究,甚至还极为自责。

  言道:“是朕政事繁忙耽误了,求佛一事本就该亲力亲为,如今以旁人代劳,得此后果自也应当。”

  后来他不惜以帝王之尊亲至,才得见住持。

  再之后萧墨和萧衍相继出生,光华寺更是人潮如织香火鼎盛。

  求平安的,求姻缘的,更多则是求子嗣的。

  虔诚的信众多,想着旁门左道的当然也不少。

  那些光明正大频频求见的倒也罢了,无非是多拒绝几回。

  若碰上真有缘的,见一见也无妨。

  可偏有些人另辟蹊径,大约是所求之事太过魂牵梦萦耿耿于怀,不知究竟怎么想的,屡次被拒之后为达目的竟私下掳人。

  此事一次两次防不胜防,扰得大小和尚心惊胆战。

  后来为保寺中僧人能得以照常清修,梁帝不得不亲颁圣旨。

  大梁境内,任谁都不得胁迫寺中之人做事。

  光华寺的地位便越发超然起来。

  此刻秦王萧肃简简单单两句话,在平静的湖面再次卷起惊涛骇浪。

  众臣实在惊叹,甚至连他所提的“太子”都被暂时抛到了一边。

  只听到“光华寺住持加持”这几个字。

  大殿内再次瞬间安静。

  这一安静,一时没能跟上节奏,还在“吧嗒吧嗒”嗑着瓜子看热闹的萧珩就变得十分突兀起来。

  无数道视线本能地循着声音扫向他所在的方向。

  萧珩手中还捏着一颗咬开了一半的瓜子,一时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好半天才默默地丢下,从原先的歪着换成正襟危坐。

  有些茫然地道:“嗯……怎么了吗?”

  众人表情精彩。

  有探究沉吟的,有冷眼相待的,有目露讥讽的,也有怒其不争的。

  但更多则是漫不经心不屑一顾地瞥过。

  放在从前,这个礼郡王也许还有几分值得在意。

  毕竟他是太子胞弟,自己也没少上蹿下跳。

  可自打那日病了一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说起来倒是依旧颇得圣宠,可那股向上的劲一旦没了,也就再没什么可指望的。

  这里秦王和恭郡王你来我往几回合,都快闹翻了天。

  他还在那悠然自得嗑瓜子。

  礼部尚书徐大人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一时的尴尬。

  “心经一百零八卷是为大圆满,这些年光华寺住持更是深居简出,却能因殿下再次入世,可见心诚。”

  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交口称赞。

  “不错,陵山先生的笔墨虽也难求,但与光华寺住持大师的加持相比,到底还是有些差距。”

  “佛门大师开过光的心经,属实难得。”

  “若今日能得一观,那我等岂非也能共同沐泽于佛门圣典之下?”

  梁帝原本就已神色放缓的脸上越发带了笑意。

  前些日子几个皇子间斗得你死我活,手段下作实在难看,此番虽还是相争,争的却是孝道。

  比起父子不睦,他当然更愿意看到现下这样恭顺孝谨的画面。

  转头示意张宝全,自有小太监上前将其中一卷经书打开。

  梁帝先接了萧肃手中的信笺,又上前两步站定,看着手抄的经书点头。

  “太子的字倒是越发长进了,沉稳厚重,端方有力,也不妄朕多年来的教诲。”

  他说着,又往那叠卷轴中翻看了两眼。

  “心经二百六十字,抄一百零八卷,既要动笔更要用心,既要动更要稳,太子能坚持抄成现在这样,定然狠废了一番工夫和时日。”

  “看来这些日子他修身养性得不错。”

  话音落下,自然又引来一番赞叹。

  “太子端方正直,自幼得陛下亲自教导,心性自然是没话说的,如今又禁足许久,定然早已静思己过。”

  “不说太子之事是否有误会,能如此沉得住气,这便叫人钦佩。”

  “可不是?更难得的是殿下不仅未曾心生不满,还能潜心抄经至此,我大梁能有这等储君,是社稷之福!业已除夕,明日便是新年了,这般一直在东宫不出,也……”

  话未说完,便引来兵部尚书袁玮一声冷笑。

  “有个能抄经书的储君便是社稷之福,照你这意思,光华寺那群大小和尚岂不是各个都比太子强?”

  “你!”

  之前说话那人不过是顺势而为,压根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言不逊。

  一时面红耳赤:“太子殿下乃我大梁将来共主,袁大人作为掌管兵部的大员,怎能如此言语不敬!”

  袁玮却丝毫不为所动,一张国字脸上没什么表情:“太子将来是否能成天下共主,那要看陛下的意思。”

  “倒是你,一个小小的礼部员外郎,不仅妄议国事替陛下抉择,更敢对如今的大梁共主语言不敬。”

  “谁给你的胆子?”他嗤笑着看向礼部尚书,“徐大人吗?”

  这话实在有些没道理,简直是在光明正大的挑衅。

  一石激起千层浪,吵闹声顿时此起彼伏。

  这边言道:“袁大人何出此言,便是您向来甘愿为齐王殿下鞍前马后,也不能一听我等夸太子就如此含血喷人吧!”

  “袁大人要栽污人也不是这么个栽污法,信口雌黄非臣子之道。”

  “拿当今太子与光华寺僧人相提并论,袁大人是何居心?”

  另一边则吵吵嚷嚷。

  “什么含血喷人?你们开口闭口便是太子之事有误会,还夸赞太子禁足未曾心生不满——禁足那是陛下圣裁,轮得到你来置喙?!”

  “不错,瞧你们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难不成还真以为你们能左右陛下的意思?什么东西!”

  “一帮子狗屁文臣成天逼逼赖赖的,听了都叫人心烦。”

  双方越吵越起劲,看着七嘴八舌,其实也不过是瞬间的工夫。

  萧珩口中的瓜子嚼了一半,就见场中忽然嚷嚷起来。

  “你们竟如此蛮不讲理,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老子听着你们之乎者也就想抽你!”

  “诶!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大胆!啊——救命!”

  那最先开口的礼部员外郎姓张,不过从五品。

  他自己被兵部尚书咄咄相逼也就罢了,却没料到事情竟这样发展。

  好好说着话,周围的人就突然又吵又闹动了手,一时瞠目结舌。

  这段时间,太子与齐王双双被禁,两派人马时不时便要闹上一回。

  上朝时明争暗斗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下朝后就是走在路上不小心碰到,都恨不得互相啐几口唾沫泄愤。

  更不用说私底下各种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今日你参我强抢民女,明日我便参你抢占良田。

  今日你敢说我欺辱百姓,明日我便敢说你不敬宗亲。

  虽说全是瞎胡闹,就连梁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了和事佬。

  可吵了这么多天,也难免吵出了真火。

  这火一直憋着,憋得如同即将爆发的山洪岩浆。

  秦王萧肃刚开始献礼时,场中便蠢蠢欲动。

  可那时毕竟形势不明,此消彼长间众人还算克制。

  如今太子手抄的佛经一出,光华寺住持在圣上眼中又地位极高,太子一派朝臣又一直指桑骂槐地帮其脱罪,原本憋着的那团火终于彻底炸开。

  炸得众人血肉模糊。

  楚王萧辞今日刚因沈国公府惹了事端在身,一直没怎么开口。

  此刻眼见得不对,吓得赶紧站起身来。

  “这是怎么了,天呐!好好的怎么动起手来了!”

  “你们冷静些啊,都是在朝为官的同僚,这像什么样子?”

  “快些住手,除夕夜大好的日子,你们是疯了不成?”

  别说是旁人,便是梁帝也一时间有些没能反应。

  这是在做什么?

  往日里风光霁月的朝臣们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

  还有秦王萧肃和恭郡王萧宁被夹杂其中。

  兵部尚书袁玮身材格外高大壮硕,兵部底下也是一群武夫,自然占尽上风。

  可礼部一群读书人,此刻帽歪衣斜的,怎么看怎么狼狈。

  尤其是那位侍郎陈大人,混乱中鼻子遭受重击,满脸的血。

  梁帝对他有印象,当日在齐王府参加夜宴的人里也有他。

  因其他都是武将,突然掺杂了一个礼部的人,便格外醒目。

  如今看来倒是又挪了屁股。

  徐大人自持身份并未参与其中,此刻脸上的神色十分精彩。

  他颤巍巍地面朝梁帝跪倒在地,声音发紧:“老臣管束下属不严,实在罪该万死!”

  梁帝手中还拿着太子的信笺,目光从场中的混乱扫过,又最终落在了一旁依旧坐着的萧珩身上。

  萧珩显然也惊呆了。

  嗑瓜子的动作早已停下,一脸呆滞神色怔怔。

  萧珩确实是惊呆了。

  经历了那场恍若一世的梦,无论是官场还是沙场,是阴暗诡谲的杀人不见血,还是手起刀落肆意的屠戮,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别说,就眼前这场面,他还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