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冬至,京城连下大雪,天气极冷。

  礼郡王府的银安殿外,几个丫鬟无精打采地清扫着院中的积雪,时不时停下说说话,叹息两声。

  “第三日了,再这么下去,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可不是,现如今娘娘和太子殿下不知为何均被禁足,就是苏大人也受了牵连,殿下若再不赶紧好起来,咱们,咱们可怎么办才好?

  “殿下昏睡了整整两日,好容易醒来,用了些吃食竟又睡了,偏如今连那些御医都不用心,只巴巴地往齐王府跑。”

  “一群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东西!没得叫人恶心!”

  萧珩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努力平复心绪。

  就在两日前,宫里出了件大事。

  圣上新宠的淑妃被人撞见和太子私会,事发时,两人衣衫不整呼吸凌乱躺在好大一张床上,正“心肝宝贝”地乱叫。

  如此奇耻大辱,淑妃当晚就被秘密处死,太子被禁,苏贵妃作为太子生母管教不力,自然也被禁足宫中。

  倒是年初才刚出宫建府的太子胞弟萧珩逃过一劫。

  也是在两日前,萧珩夜半时分忽而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的他得知太子被禁,情急焦虑却拿不定主意。

  彼时太子在宫外的人手屡屡求见,双方稍一合计,便决意由他进宫求情。

  结果圣上震怒,当众斥责他“是非不分,德行有亏,无君无父,妄为人子”,不仅没能救得了人,还险些丢了这刚得来的郡王之位。

  这之后的数十年,朝局动荡。

  皇子间斗得你死我活,大梁几次易储。

  风云变幻,萧珩始终坚定地站在兄长身边。

  为他争功劳,夺权势,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不惜将自己隐入黑暗,双手沾满鲜血。

  哪怕背负骂名,哪怕受人唾弃,哪怕危及性命,哪怕因此落下终身残疾。

  十年艰辛,太子终于得偿所愿。

  萧珩本以为自己从此也能过上安稳日子了,谁料太子登基那日,他不过在园子里头多饮了两壶,就在睡梦中被人绑进冰湖淹死了。

  恍惚间还能听到有人说话。

  “这脑子,能活到今日就算是老天格外不开眼了。”

  “他若不死,主子如何能安心?”

  “也是可怜,当初圣上还曾属意于他,偏他自己傻。”

  “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要做主子的马前卒,那又怪得了谁?”

  这梦漫长诡谲却格外真实,以至于萧珩虽已醒来,却迟迟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境,不知自己究竟是生还是死。

  思绪万千,才刚平静了片刻的院子里又乱了起来。

  有人急匆匆地来报信。

  “老大,外头那个卫公子又来了,一天三次的来,如今听闻殿下已醒,更加坐在茶厅里不肯走,无论如何也要见殿下一面,非说有要事相求。”

  卫公子,卫肆,梦里的他,往后成了太子心腹。

  萧珩微微睁开眼,就听那小厮忍不住嘀咕:“真搞不明白他能有何要事,眼下太子和娘娘被禁,这才是顶了天的大事吧,咱们还不知该求……”

  话未说完,贴身侍卫林黎压低声音将他打断。

  “噤声!方才那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就敢胡说八道,才刚被拖出去,你小子也皮痒了?”

  训斥声渐远,显然是将人往外带了些。

  “谁让你大呼小叫的?这是什么规矩?咱们殿下虽是醒了一回,可话都没说几句,吃过药粥都没喝几口就又昏睡了,你是不知道还是如何?”

  他来回踱步两圈,又道:“那姓卫的什么毛病,往日又没什么大交情,偏挑这时候没完没了的求见!相求相求,相哪门子的求?!”

  林黎憋了一肚子火:“行了,留两个人到里头候着,你跟我去,打发他走!”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外头的人就要离开。

  萧珩忙开口唤人:“林黎,把人带进来。”

  林黎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急切的脚步越来越近,伴随着开门声。

  “主子醒了?属下还当是自己听错了!您觉得如何,要不要先用些东西,还是喝些水?”

  萧珩睡得太久,身子都有些发软,自觉用了很大的力气,却半晌动弹不得。

  林黎赶紧上来扶着,边命人将温着的药和细粥端来,边拿了软垫在他腰后靠好,才问:“主子是要见那卫公子?”

  “不错。”萧珩道。

  既称卫公子,卫肆自然无功名在身,不过他出身勋贵,又很有些吃喝玩乐的本事,因此在京城圈子里还算得上有名有姓。

  萧珩从前见过他几回,印象中他常常醉酒玩乐,在席间高谈阔论。

  可现下再见,他虽依旧没个正形,面色却比往日凝重得多。

  此刻他一袭天青色长衫,正坐立不安语带焦虑。

  “若非走投无路,小的又怎会自曝身份前来?太子殿下出了这样大的事,贵妃也受了圣上斥责,所有为主子求情的人几乎都遭了难,现下除了您,小的实在是不知该去求谁了!”

  他慷慨激昂:“凭心而论,便是主子真做错了什么,他也毕竟是一国储君,圣上怎么也该给他留些面子才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禁足,又如此明晃晃地打压,太子威严受损,往后该如何行事?”

  萧珩端坐塌间,将碗中的药喝完,没有开口。

  卫肆边说边打量他的神色,见他似乎不为所动,只好又缓了语气继续规劝。

  “您是知道的,太子自来勤勉温恭极尽孝道,待人和善礼贤下士,如此方成天下表率。”

  “他如今年岁渐长,拜服之人比从前更多些也是常事。”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又道:“不过就算多,那也算不得什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还不是陛下的子民?”

  “到底是亲父子,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的呢?殿下,您一向颇得圣宠,现下太子有了难事,您作为胞弟若再不帮忙,该如何是好?”

  萧珩面上不显,心中却卷起惊涛骇浪。

  对方此刻的说辞,竟与梦里一般无二。

  那时萧珩并不知太子究竟犯了何错。

  他身在宫外消息闭塞,只听说兄长母妃突然惹了圣怒被禁足,母舅被罚,太子太傅遭斥,就连礼部尚书都险些受到牵连。

  六神无主间,一直暗藏身份的卫肆频频求见,双方从言语试探到“开诚布公”,再到达成一致一拍即合,几乎没耽误什么工夫。

  因是贵妃幼子,又自小在圣上身边长大,萧珩算是众多皇子中极得宠爱的一位。

  本以为不过是求情的小事,就算圣上如今时有心绪不稳,脾气也比往年大些,也不至于牵连到他,谁知就是这一求,求来了他再也无法清净的下半生。

  之后许久,萧珩都不知自己为何只是替兄长求情,就被责骂至此还险些丢了爵位,直到真相大白,齐王被贬太子解禁。

  那时太子兄长说,齐王在宫里设计陷害他与宫妃有染,卫肆在宫外假意“表明身份”诱他进宫求情,就是为了请君入瓮里应外合,害他们兄弟。

  萧珩信了。

  后来齐王数次被贬,卫肆倒戈投太子为主,兄长又说此人是择良木而栖,懂得审时度势。

  正值用人之际,更该用有包容之心。

  萧珩虽有些不满,却也信了。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怀疑起来。

  若梦中的事皆属实,他费尽心力相助的兄长一心只想他死,那此人从前当真是齐王心腹吗?

  不过半刻钟的工夫,卫肆舌灿莲花说得口干舌燥,茶水都换了两趟,萧珩才首次开口道:“卫公子。”

  “在。”卫肆赶紧坐直了身子。

  “说起来这些年,咱们倒是见过几次,不过本王记得,我与你并不相熟。既不相熟,你贸然前来说这些,是不是有些僭越了?”

  卫肆张了张嘴,就听萧珩又道:“你方才说,所有为皇兄求情的人几乎都遭了难,唯我还好好地在府中待着,既如此,难道不更该安分守己,小心行事?”

  “你又说,父子间没什么是不能好好沟通的,那又为何非要本王在父皇气头上,如此不好沟通之时进宫?”

  他双目紧紧盯着卫肆,面无表情。

  “你根本不是我皇兄的人,若你是,便该帮他看着本王不让我乱来,而不是到此煽风点火,生怕事情闹得不大。”

  “至于你方才妄议圣上的胡言乱语……”

  卫肆吓了一大跳:“殿下,小的可不敢妄议圣上!”

  “不敢?”萧珩笑了笑,“方才不是你说的?皇兄如今追随者众多,可父皇却容不下,所以找了个不知何事的由头将他禁足,就是为了打压太子一脉。”

  他抬头:“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礼郡王怕不是个疯子吧!

  卫肆坐不稳,差点没跪下。

  就算他是这个意思,那也表达得很隐晦,大家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就行了,哪能这么大张旗鼓地乱说?

  他是打小被宠,宠得脑子坏掉了不成?可往常也没发觉啊……

  卫肆一脑门子的官司,心里骂得起了烟,恨不得丢下他就走。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只好万分纠结地哭丧着脸道:“殿下,小的可不敢担这骂名,有些事,您也是知道的,太子如今的确不易。”

  “此番被禁,还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大梁科考在即,这本来一直都是太子亲自主持的事,如今却被齐王领了去。”

  “小的也不怕跟您说,太子手书我都带来了,您不妨看看再说,如何?”

  他往怀里一掏,果真摸出一份书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