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最初会救天狼,的确是出于利用和算计。

  可是凭心而论,在之后无数的朝夕相处和并肩而立里,要说没有动过真心,连楚霁自己都不相信。

  他的音量虽不高,可在这样狭长昏暗的过道间,每个字都被天狼听得清清楚楚。

  空气中弥漫着煤油灯燃烧的火烟味,熏得人眼睛隐隐发疼。天狼红着眼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楚霁不躲不闪地同他对视:“我知道。”

  “这又是什么新的把戏吗?”天狼冷笑了一声,往前逼近一步,“还是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楚霁却没有解释,静静同天狼对视几秒后,他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天狼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就见他拉开了一点自己的衣领,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颈。

  皮肤边缘隐约能看到一点白色的纱布,清苦的药味伴随着淡淡的血腥气,从左肩的位置溢了出来。他看了天狼几秒,垂下眼问:“那三枪没解气,让你再咬一口,好不好?”

  “你别给我来这套。”天狼恶狠狠地瞪着他,语气却不像看上去那么强硬,“这套现在对我没用了,我一口就能把你的脖子咬断。”

  “嗯,我知道。”楚霁却忽然笑了,“只是除了这套,我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天狼,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现在我也落你手里了,可以随你处置,不是吗?”

  他话音未落,下一秒,天狼往前一步,俯身对着他露出的侧颈,一口咬了下去。

  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这一口带上了十足的恨劲,刚咬下去就见了血。

  獠牙刺破皮肉,传来细微的声响。鲜红滚烫的液体连成一线,顺着肩头滚落,衬得楚霁的肤色越发苍白。

  他侧过头,咬牙忍着,自始至终,都没吭过一声。

  天狼像是咬住猎物的喉咙那样,迟迟没有松口。有那么一瞬间,楚霁错觉他是真的想要咬死自己。

  可是那最初的凶狠退下后,他却忽然发现。

  明明在那么用力地咬住自己最薄弱的部位,天狼却在发抖。

  楚霁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他抬起手,想要摸摸天狼的耳朵,却被天狼躲开了。

  颈侧的力道蓦地一松,楚霁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听到天狼带着唇齿间的血腥气,开口道:“楚霁,我放过过你一次了。这次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嗯。”楚霁近乎温柔地看着他,“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

  拉开一点距离后,他颈侧那处新添的咬痕看上去越发鲜红刺目。温热的血还在不断从两道最深的牙印间往外淌,天狼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抹上楚霁的伤口。

  颈侧的疼痛骤然鲜明起来,楚霁皱了下眉,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

  “……楚霁,我恨死你了。”

  -

  那天给楚霁脖颈上留了两个带见血的印子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楚霁都没有再见到天狼。

  但或许是咬的那一口让天狼的心情愉悦了一些,又或许是楚霁的那句剖白多少起到了一点作用,第二天一早,唐茉就来了楚霁的房间找他。

  刚一见到楚霁,她就没忍住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楚指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楚霁忍不住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这两天我一直没有机会见你,天狼把你弄去什么地方了?”

  “也没去哪。”唐茉眨了眨眼睛,“只是因为我是从气泡垒来的,认识一些字,所以他们让我去给这里的孩子当老师。我说想来见你,但一直没有人告诉我你在哪。对了,楚指挥,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没什么事了。”楚霁想到自己刚过来的那两天得到的细致的照顾,问,“你知道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怎么觉得,天狼对我的态度跟我预想中有点不太一样。”

  “怎么了?”提起这个,唐茉顿时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说实话,那天我刚见到天狼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甚至险些没认出他来。当时你高烧昏迷,把我吓坏了,我一气之下没忍住跟天狼说了几句重话,他当时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吃人!”

  楚霁挑了下眉:“你跟他说什么了?”

  唐茉却难得地有点支吾起来:“我、我……”

  她看了楚霁一眼,慢吞吞说道:“我当时很急,就说您因为被他打了那三枪,重伤未愈,又一路奔波,发了高烧……快,快死了……”

  楚霁听完她的话,却并没有责怪,反倒笑了:“然后呢?天狼什么反应?”

  “您当时是没看到,天狼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说到这里,唐茉莫名有些来劲,“感觉他好像被我的话吓到了,抱起您就往外跑,我想跟过去,但被外面那两头狼拦住了。

  “后来我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好像天狼之前得到了气泡垒那边的消息,误以为您是真的死了,听说还为此发了一大通疯……”

  她还在继续往下说着,楚霁却走了神。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天狼会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了。

  那些种种的挣扎与拉扯,明面上的狠厉与暗地里的保护……

  都是因为后怕。

  难明的情绪里,楚霁垂下眼,再次想起了昨天天狼离开前,最后那句困兽般的“恨死你了”。

  他是该恨的。

  见他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唐茉犹豫片刻,试探着问:“楚指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楚霁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突然很想再见天狼。

  可是接下来的这几天,天狼却像是在故意躲着他一样,始终没有再在楚霁面前出现过。

  其实这也并不难理解,换做是任何人,面对着一个处心积虑欺骗了自己、偏偏自己又暂时无法割舍的昔日仇敌,恐怕都免不了会心烦意乱,痛苦挣扎。

  何况楚霁昨天还说了那样的话。

  他现在的身份尴尬,虽然有了那头雪豹的前车之鉴,布拉韦里的人不敢再对他怎样,但戒备和敌意终究是不可避免的。

  好在楚霁并不太在意这些,既然天狼不愿意见他,他索性就趁着这段时间,去找安珀博士聊聊。

  安珀博士有一间自己的实验室,就在之前那块实验田附近。实验室旁边就是她生活起居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小型电暖器,各种生活用品也都还算齐全,对于布拉韦里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温暖和舒适。

  安珀博士话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跟几个老研究员一起,泡在实验室里研究各种项目。她房间里那个小型电暖器,连带着许多给实验田照明供暖的设施,都来自于这间实验室。

  楚霁去的时候,他们刚进行完一个实验。见了他,其余的研究员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有安珀神情不变地对他点了点头,问:“有什么事吗?”

  因为之前从冯星曙那里了解到了一些四十七年前的那场变故,楚霁顾及着安珀的心情,不打算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只是随意地笑了笑:“也没什么事,我初来乍到,对布拉韦里还不太熟悉,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就想来这里看看。没有打扰到您吧?”

  安珀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无妨。”

  楚霁往外面实验田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口问:“对了,我昨天带来的青稞种子,已经种下了吗?”

  “种下了,”安珀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五天左右就能陆续发芽。”

  “那真是太好了。”楚霁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又问,“布拉韦里还有其他地方有土壤,能进行种植吗?”

  “土壤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从冰原上获取冻土,进行二次融化加工。关键是种植面积和温度控制的事,不过这些问题我们已经在着手讨论了,等到第一批青稞成熟的时候,应该能得到相应的解决方案。”

  安珀说着,在实验室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一边问楚霁:“说起来,昨天有些匆忙,我没来得及问。你的老师最近还好吗?我好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他联系过了。”

  这一次,楚霁沉默片刻,才垂眼答道:“老师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他突发了基因变异,最终选择了向气泡垒高层‘自首’,以身殉道。”

  闻言,安珀愣了一下。

  她无声地看着楚霁,半晌的沉默后,才叹息似的说了一句:“……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楚霁点了点头:“的确。”

  安珀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深沉而复杂的,略带着一点忧伤的表情:“我是基因融合者里很少见的植物融合者,融合的植物基因是铁冬青。这种基因带给了我比一般人更顽强的生命力和更长的寿命,但与此同时,我也注定会看着身边的老朋友,一个个离我而去。”

  她说着,眸光微微闪烁,似乎是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旧事:“当初刚到布拉韦里的时候,我身边还有许多的前辈与旧友;而如今,快五十年过去,留下的也就只有我们几个老家伙了。”

  楚霁认真地听她说着,没有插话。

  不过安珀并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回忆往昔的人,眼下只不过是被荣森已经去世的消息,勾起了些许念想。

  感叹了两句后,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抬眼看向楚霁:“孩子,你要是有空,可以时常来这里看看,跟我讲讲这些年来,气泡垒变成了什么摸样。我也是个老家伙了,你知道的,老家伙总是喜欢多和年轻人聊聊的。”

  楚霁一口应了下来。

  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实验田看看那些青稞的状况,再找安珀聊上一会儿天。

  他有时候会跟她讲讲气泡垒里现在的生活,有时候安珀有事在忙,他便坐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

  时间久了,其他那些研究员似乎也默认了他的存在,看向他的目光里,不再带着那么明显的戒备与敌意了。

  等到第六天他再来的时候,终于在那片实验田里,看到了四五株嫩芽从土下冒出了头。

  这些嫩芽看上去小极了,也脆弱极了,稍微不仔细一点儿,或许都瞧不见,仿佛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夭折。

  然而对于布拉韦里来说,却是一个足够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青稞幼苗在这片土地上发了芽,那些小小的、脆弱却顽强的绿芽,却承载着这个地方的希望。

  以此为始,或许从今往后,每年为了出去觅食而死在冰原上的同胞,再也不会有那么多了。

  那天所有的研究员都聚在一起相拥欢庆,其中有几个老者,更是激动得落了泪。

  楚霁破天荒地加入了他们的庆祝行列,这一次,那些研究员看向他的眼神,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

  ——虽然这些幼苗正式结出青稞,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至少楚霁带来的种子,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那天楚霁一直在实验室待到很晚,才回了那间他一直在住的房间。

  然而还没走到房间门口,就在晃动的灯火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天狼靠墙站在他房间门口的油灯下,看样子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那副本就深邃的眉眼此刻看上去更显锋利。

  和在气泡垒的时候相比,他似乎瘦了很多。

  听到脚步声,天狼侧头向楚霁看了过来。那眼神很沉,映着徐徐的火光,在昏暗的过道里,看上去竟含了两分疯狂的意味。

  楚霁心下一惊,缓步走上前,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来了?”

  天狼却看着他,忽地笑了:“怎么,之前还说爱我,现在又不想见我了?”

  “没有不想见。”楚霁说着,意识到他的状态不对,下意识皱了起眉,“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听他们说,你带来的青稞发了芽。大家都很高兴,我也一样。”

  天狼垂眼看着他,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很低沉:“楚霁,那天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既然我没有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又自己主动送上了门,或许我的确不应该就这样放过你。”

  他说着,嘴角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我不知道你说的……爱我,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再利用我做点什么,反正我从来都玩不过你,也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

  “但我不想再折磨我自己了。”

  楚霁看着他,轻声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既然你是为了安珀博士来的布拉韦里,你又说爱我,想让我原谅你……那你就试着讨好我,让我重新相信你吧。”

  天狼说着,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按住了楚霁的喉咙。所有的痛苦与挣扎在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里燃成灰烬,既然摆脱不掉,他索性选择拉着楚霁一起跳下去:“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楚霁的瞳孔微微一缩,下一秒,听见他说:

  “我的发情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