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会。”

  天狼皱起眉,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梦境、疑虑和心底许久前就一直存在的、隐隐的不安感,随着楚霁的这个问题,再一次浮出了水面:“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楚霁笑了笑,“不会就好。”

  天狼的眉头越皱越紧:“楚霁,你有事瞒着我。”

  楚霁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人脚步匆忙地朝这边走来:“楚指挥!您终于来了,博士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我这就带您过去……”

  他说着,目光移到天狼身上,稍稍一顿,问:“这位是……”

  天狼站在一旁,第一次没有在别人问及他的身份时,抢先开口说自己是楚霁的伴侣。

  他静静看着楚霁,等待着楚霁的回答,没想到对方却给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他叫天狼,是我的伴侣。”

  他的语气十分自然,听到这个回答,天狼和来者皆是一愣。

  这是楚霁第一次这么主动地在外人面前提及他和天狼的关系,何况面前这个人一看就和楚霁有着工作上的交接;而犬科动物的情绪都是直接又鲜明的,天狼当即就肉眼可见地高兴了一些。

  另外那个人更是一脸意外,忍不住多看了天狼好几眼。

  事实上,这些年来,气泡垒里也有不少人大着胆子对楚霁展开追求,结局无一不是十分惨淡。

  因此要不是不方便开口,他真的很想问问天狼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拿下楚指挥这根硬骨头。

  楚霁像是没有看到这两人脸上的表情,语气寻常地继续说道:“宋研究员,你不是说博士他们在等我吗?我们走吧。”

  他说着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我这位伴侣是第一次来参观农业区,如果方便的话,一会儿我们谈事情的时候,能麻烦你们派一个人带他四处逛逛吗?”

  宋研究员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您们二位先跟我往这边来。”

  他带着二人穿过一条田地间的小路,一路来到一座研究室门口,随后叫来一个工作人员,简单交代了几句。

  楚霁转过身,轻揉了下天狼的脑袋:“我有点事要进去,你先跟着工作人员在外面随便逛逛吧,我办完事就出来找你。”

  天狼点了点头。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洋溢着浓重的生命力,让他再一次为人类强大的科技力量和在灾难中艰难求生的韧性所感叹。

  楚霁跟宋研究员走进研究室后,天狼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向着农业区的另一侧走去。

  这位工作人员到底年纪比较轻,脸上不太藏得住事。从刚才听宋研究员提了一嘴楚霁和天狼的关系后,他意外而好奇的目光就没有从天狼身上移开过,在看到楚霁抬手揉天狼的脑袋后,目光里的好奇直接变成了震惊。

  ……那真的是楚指挥会做的事吗?

  眼下见楚霁和研究员都离开了,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眼巴巴看向天狼,开口问道:“先生,您和楚指挥真的是伴侣吗?”

  天狼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哼了一声:“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工作人员莫名被天狼的眼神所震慑,赶忙摇头。

  片刻后,见天狼似乎并没有生气,又忍不住接着问道:“那,那您和楚指挥,是怎么认识的?”

  “在冰原上,他救了我。我们共享同一个山洞、食物、药品,休息的时候,他会靠在我身上睡觉。”

  回想起在冰原上的那段日子,天狼的目光不由变得柔软起来:“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时光,后来楚霁回了气泡垒,我就来找他了。”

  工作人员听得津津有味,脑海里关于楚霁的印象,在天狼短短几句话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农业区里最大的一块区域——小麦种植区。

  面前的麦苗一眼望不到边,像一片青绿色的海洋。控制土壤湿度和肥力的机器穿梭在麦海间,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麦芽香气,那是一种蕴含着旺盛生机的气味,从鼻腔一路进到肺里,只是闻着就让人心情舒爽。

  天狼看着面前的麦田,问:“这是什么?”

  工作人员回答道:“是小麦。这是气泡垒里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你们平时在气泡垒里吃到的面包、面条……所有面制品,主要原料都是小麦。”

  “小麦?”天狼重复了一遍这种作物的名字,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问,“这个东西,难种吗?”

  “还好,不算难。”工作人员笑了笑,说,“这是近几年才研究出的新品种,对温度和适度的要求都不算高,产量却是原来的两倍,总体来说还是很容易存活的。不过相比之下,最容易养活的粮食作物,应该是青稞。”

  “青稞?”天狼好奇道,“那又是什么?”

  “那是一种和小麦有些相似的粮食作物,是气泡垒的主要储备粮之一,在比较极端的环境下也能成活。不过因为口感相较稻米和小麦而言有些粗糙,所以并不是气泡垒的主流食物。”

  天狼认真听着,心想要是布拉韦里也有这些就好了……随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陡然一惊。

  布拉韦里……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这个名字,又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名字那么熟悉?

  他下意识皱起眉,试图在空白一片的记忆中搜寻到什么,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就在这时,晃动的视野里,某个反射着金光的东西一闪而过,瞬间捕获了天狼的注意力。

  某种强烈的直觉突然从心底升起,他低头朝那个地方看去,想要找到刚才从视野里晃过的东西。

  工作人员见他表情不对,疑惑地问道:“天狼先生,怎么了?”

  天狼没有理会他,往侧边走了两步,接着蹲下身,在田埂与农田的间隔的那小块凹地里,捡起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他死死盯着那个被自己捡起的东西,像是在看一块故人的骸骨,面色一时间冷得吓人。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人员的错觉,他似乎看见天狼拿着那个东西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空气里仿佛突然有一块看不见的巨石压了下来,漫长的沉默后,工作人员终于顶不住这突然变得难熬的气氛,小声开口:“天、天狼先生,怎、怎么了吗?”

  天狼扭过头,盯着工作人员,眼里血丝密布。

  他的手心里,一枚小小的、黄铜色的弹壳,安静地躺在那。

  他一点点举起手里的弹壳,看着面前的工作人员,一字一句地问:“这是什么?”

  “啊,这个啊。”工作人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照常回答道,“这应该是之前应对虫潮的时候,楚指挥留下来的弹壳,他们还没来得清理……”

  话没说完,一声轻响,那枚弹壳掉到了地上。

  工作人员突然惊恐地闭了嘴,看见天狼的表情随着他的话语,变得前所未有的可怕。

  -

  气泡垒另一侧,地下城最贫穷脏乱的一条住宅街。

  今天上午从诊所回来后,阿满带回了两盒药和几瓶针水。他的母亲已经失去了意识,现在只能暂时靠针水吊着命。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摆满无数杂物,这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沙发,与其说是“一套住宅”,更像是一间拥有灶台和厨具的卧室。

  房间的墙壁已经被油烟熏得发黄,好在墙上还有一扇窗户可以通风——尽管在地下城,所谓“通风”,不过是从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通向另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半封闭空间。

  房间的角落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阿满的母亲躺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本就瘦削的脸庞深深凹陷了下去,跟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差不了太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阿满常年生病,家里还留着之前的针水架子,可以让阿满在家里给母亲输液。

  阿满熟练地将针管插入母亲的手背,看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母亲,脸上的痛苦神色分毫毕现。

  ……明明他的母亲才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却苍老得仿佛已经六七十岁了,原本还算健康的身体也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被一步步拖垮。

  而如今母亲命悬一线,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止不住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砸在房间的水泥地上。

  都怪他,都是他太没用了,身体太不争气了,是他一直在拖累母亲。

  困在这间阴暗逼仄的房间里,每天看着母亲日复一日地为自己奔忙,阿满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他没有生病就好了,要是他能有点本事就好了,要是……

  要是三年前,父亲没有死就好了。

  阿满用力攥紧了拳头。

  其实说到底,要说他对楚霁一点怨恨都没有,那都是假的。

  不论他再怎么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论他面上做出一副怎样宽容大度、甚至感恩戴德的表现,在他内心的最深处,每每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时候,依旧会控制不住地怨恨楚霁。

  毕竟要是三年前,楚霁没有在那一战中发生失误,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死,他和母亲的生活,或许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对于楚霁来说,这或许只是年轻时犯下过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甚至连污点都算不上。

  然而这个微不足道的错误落到他们的头上,却比山还重,比海更沉。

  因为这个错误,他没有了父亲,他们家一夜之间失去了顶梁柱;因为这个错误,母亲打了三四份工,每天连轴转,还背着自己偷偷去卖血。

  可楚霁却不一样。

  第一次在诊所见到楚霁的时候,阿满就想,这个人一看就属于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一定是在一个优渥的家庭中,万众瞩目地长大,然后靠着父辈的功劳和地位,毫无阻碍地登上高位,享受着所有人的顺从与恭维。

  后来得知楚霁的真实身份后,原本那种虚无缥缈的反差感顿时变得如有实质,他甚至第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神,忍不住多往这个人身上看了很多眼。

  原来他就是楚霁。

  原来楚霁……是这个样子的。

  他随便几句话,就能弄来自己苦求不得的肾.源;他是白医生和林医生的家人,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理所应当要感谢他。

  ——可是楚霁又和自己想象中那副高高在上、不学无术、空有一副皮囊的模样不同,他救自己,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气泡垒的居民,是白医生的病人,而他又恰好有这个能力;他向自己道歉时,眼里的歉意也并非虚伪的托词。

  他特意叮嘱天狼多照顾自己,又给自己找了一份能在地面上、能见得到阳光的工作,让自己认识了唐茉。

  阿满知道,其实楚指挥的确是一个好人。

  和楚霁接触的越多,他对楚霁的怨恨,就变得越不纯粹。

  阿满在地下城待了很多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嘴脸,他努力伪装出宽和友善的外表,和楚霁、和所有跟楚霁有关系的人友好相处,对他们一次次表示着感激——

  或许也不全然是伪装,很多时候,他的确是感激他们、也感激楚霁的。

  可是很偶尔的时候,在看到母亲手臂上永远不会消退的针眼的时候,在回想起曾经父亲还在时的美好回忆的时候,心底的怨恨,还是会控制不住地从那些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

  如跗骨之蛆一般,但也不多,只有一点点。

  窗外嘈杂的吵闹声涌进房间,各种混合在一起的气味里,阿满红着眼睛,从掌心里抬起头。

  他想,他要再去求一次楚指挥,求他救救自己的母亲。

  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这次楚霁肯帮他们,他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地感激他,不会再有任何一丁点怨恨。

  这么想着,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起身冲出了房门,再次向着诊所的方向跑去。

  他的脚步太急太快,才刚跑出这栋居民楼,就在狭长凌乱的巷子里,跟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男人的半张脸隐在帽檐的阴影里,只有两缕亚麻色的头发从缝隙中露出来。阿满匆匆跟对方道了个歉,正要继续往前跑,却听到男人微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孩子,”对方悠悠开口,“你是打算回那个黑诊所去,试图找人联系上楚霁吗?”

  阿满脚步猛地一顿,回过了头。

  男人稍抬了抬头,露出了自己上半张脸。

  那双森绿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阿满,接着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般,微微一笑:“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楚指挥他不会帮你、也帮不了你的。在他们这些大人物眼里,你跟你母亲的命,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方法,或许可以救你的母亲,你要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