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出门去,众人都在厅堂、廊下的位置上坐下,等过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

  反倒是另外进来一人。

  一个陆炤从未见过、却给他的感觉很是熟悉的人。

  他白衣胜雪,皎洁无瑕,头发、剑穗都整齐得一丝不苟,腰间配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正一手扶着剑柄,迈着分毫不差的步子款款而来。

  不必介绍,陆炤就已经认出如此一人,该当是哪位了。

  待他站定到厅堂门口,目光扫视过来,冷冽得让人一个激灵,面上神色淡漠,却道:“哪位要问诊?”

  “西门,西门兄啊!” 陆小凤这才慌慌张张出现,眉骨处除却他自己画的黑黑的粗眉,再往上还贴了两道有点歪斜的假眉毛。

  陆炤当即忍俊不禁:“陆小凤,你怎么变成‘六条眉毛’了?”

  众人闻言也是乐不可支,哪怕看不见的也纷纷在脑海幻想起六条眉毛的陆小凤会是什么样的。

  “博君一乐,换来神医出手一回,倒也划算了!”陆小凤故意苦着脸耍宝,果然见某人嘴角微微勾起,眼中也带了些许笑意。

  “我非神医,只是剑客。”某人还是强调一句。

  也就是陆小凤能拿剑神当神医来用。

  将人哄舒坦了,陆小凤就狗腿地搬来一把椅子用干净帕子当面细细擦拭过,请大神医、啊不,剑神落座。

  姬冰雁也学着陆小凤的举动,擦了一张桌案搬过来,以便把脉使用。

  陆炤看他们都这么会献殷勤,想了想,去厨房摸了杯盏来,倒了杯白开水端给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瞥他一眼,没有拒绝,接过滚烫的白开水放在桌案上,拂衣坐下,伸手,道:“谁来?”

  楚留香被胡铁花一扯一推,就坐到了西门吹雪对面,背后就是刚刚一度情绪失控的发小,只能老老实实伸出左手搁在桌案上给人把脉。

  西门吹雪指尖摁在他的腕内脉搏处,眼睛却盯着他的面色:“张口,吐舌。”

  楚留香觉得大庭广众下吐出舌头多少有点不太雅观,但看病么,态度还是要端正的,于是乖乖吐出他的舌头,以供大夫查看。

  陆炤看不来舌苔、舌头的什么模样都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楚留香那么用力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让他不由联想到某些老片里的吊死鬼形象。

  不多会儿,西门吹雪收回切脉的手:“无大碍,休养便可,慢慢调理。”然后就报了一串食补的方子。

  陆炤听着他明明身着冷彻气质,却报菜名一样口述了一连串药膳方子,什么党参乌鸡汤、当归羊肉汤、怀山排骨汤、薏仁茯苓百合粥……

  听得他都饿了。

  接着便轮换花满楼坐到西门吹雪面前,顺从地捋起袖子伸出手来。

  西门吹雪的手指搭在脉上,视线在他眼睛上略作停留,还是转开端详起面容状况来。

  等这两位的情况都诊视过,他就要收回手,面前却又换作下一个人。

  把羞涩的姑娘摁在座椅上的陆炤冲他弯眼赔笑。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视线落在这姑娘被布条蒙上的眼睛上,到底还是抬手解下了那条湖蓝色的绸缎。

  布条落下,露出底下一片空白的眼部,眼皮被缝合上许久,现下早已是平滑一片,显得尤为可怖。

  在场初见这一幕的司空摘星、楚留香、胡铁花与姬冰雁都愣住了。

  这到底是何人所为?手段竟如此残忍!

  西门吹雪的动作也是不由一顿,似乎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例子。

  但这实际却算不上太过复杂的病情,他略一思忖,便开口询问起一些相关的细则来,诸如什么时候起、到而今多长时日、是否有过剧烈疼痛、可还能觉察强弱光线等,边问,边仔细检查那处眼皮极其眼皮覆盖下眼球的情况,又把过脉……

  如此一番诊察过后,他才摇头道:“时日太久,眼部经脉俱废,目前我没有什么好方子救你。”

  岚烟脸色煞白,面如死灰,皓齿咬紧下唇,徐徐起身行礼,退到姐妹们身后去了。

  陆炤心里有些难受,感觉让她问诊就是先给了她希望,可惜没能再给她个重获光明的盼头。

  后面那些姑娘们本来也想要来求医,然而听到姐妹被判定没救了,这会儿心里都有些打鼓,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陆炤以为今日的问诊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只是遗憾错过了西门吹雪这样医术好又近在咫尺的神医,今后若还想再寻求医机会,恐怕只好去拜访江湖上那些大多数都古里古怪的神医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吉光牵着蜜枣的手站出来。

  经过检查,吉光也被诊断为“无力可医”。

  大家的情绪愈发低落了。

  惨白着一张小脸的蜜枣被吉光交托到西门吹雪的手里。

  “能够有些微感光,六成可能恢复模糊视物能力,可以一试。”西门吹雪如此诊断道。

  恢复视物能力,就是可以再‘看见’!

  姑娘们没有去纠结那些“模糊”、“六成可能”,只觉得天降奇迹,她们中有些人,竟然还有机会重获光明……

  何等幸事!

  满天星登时走到蜜枣身后,下个就换她来一试。

  “时日尚短,有可能恢复……”

  姑娘们在西门吹雪面前那张问诊的座椅后排出长长一列队伍,宛如长蛇一般,自厅堂正门出去,一直绕到廊下。

  她们攥紧自己手中的帕子,或是与前后的姐妹相互紧握着手,惴惴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已废……”

  “……太久……”

  “……有可能……”

  “……只有一成……”

  ……

  日头逐渐西斜,长蛇越来越短。

  至月升日落,夜幕降临,厅堂中各处都点上灯烛,昏黄的灯火光照在眼中,让静静陪伴在侧的人都难免感到有些困倦。

  小女孩等待久了,精神不济也是正常的。上官雪儿已经被花老伯带去她暂住的姑娘房间里先行睡下。

  司空摘星闲不住半途跑路,非要找点事去做。哪怕是去翻跟头、挖蚯蚓,也叫他筋骨舒坦得多。

  胡铁花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传染到了周围好几人,也先后打了个哈欠。

  朱停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趴在桌面睡过去,睡得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陆炤收拾了碗筷与残羹冷炙回来,眼见西门吹雪还沉着心在看诊。

  那条队伍长蛇还有不到一半的人数。

  他就开口劝道:“天色已晚,不若明日再继续?”

  虽然他也看得到队伍中还未排到的姑娘们脸上难掩的失落神情,但西门吹雪今日数个时辰持续看诊下来,所耗费的心力也着实不小了,眉宇间偶尔还闪过一丝疲色。

  于是今晚就先暂停问诊,各自散场了。

  今夜新月,银汉中星辰无数,或明或暗,各自纷呈。

  在夜虫长长短短的鸣叫声中,姑娘们回到住处,关上房门,与姐妹们或兴奋、或期待、或黯然地窃窃私语。

  陆炤将西门吹雪领到分与他的房间,这里方才他特意来重新仔细清扫打理过,保管肉眼可见的那些地方几乎摸不到灰尘。

  西门吹雪推门而入。

  陆炤真心诚意地同他道谢。

  那位看起来甚为冷淡心肠的剑客只是回眸一眼,收下了他的感谢。

  停留在房外的陆炤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想,西门吹雪其实也并不似外表那般不近人情吧。

  毕竟,常年宅家练剑的他,可是会愿意每年为毫不相识之人千里奔赴,只为替陌生人追杀背信弃义之徒,讨得一个公道。

  他是一个诚于心、诚于义、诚于剑的剑客。

  江湖茶馆。

  此前这间新开不多时日的小茶馆还仅有一间大堂,只有张掌柜、伙计二子与说书的舒先生三人着力经营。

  而今这里却已然大变模样。

  江湖茶馆买下隔壁两间装修加盖,扩大经营场地,围绕原茶馆大堂建造了一圈二楼雅间,打通墙壁,扩充原有大堂的面积。

  大堂的一边靠墙位置垒出个不算小的台子,上面放置了说书先生的案台桌椅。且专门根据说书需求改造了一番,比如说书先生背对的墙修葺成了圆滑凹面,再比如,台子周围、尤其前面,半埋入了几个大水缸。总之,就是突出一个说书先生的重点,聚光扩声。

  茶馆扩大后,原来那点子人手是决计不够用的,自然又多招了几个伙计给二子带着,还额外招了一个信得过人品的账房先生给张掌柜帮忙。

  大清早开门前,新来的伙计们把抹布摁在桌椅上卖力地擦拭。

  手头上的活计却是占不住嘴的。

  平日里他们也常在打理桌椅、收拾大堂的时候聊些闲话,提提精神。

  今天早上他们也照常私下闲谈。

  脸上带小痣的伙计道:“听闻我们这江湖茶馆其实新开没多久,就从一小间变得这么大。”

  “还不是因着这茶馆里,有位高人在。” 马脸伙计板着脸,但八卦的心是藏不住的,“就是那位传闻中,无论什么江湖隐秘都能知晓的斗篷生!”

  小痣伙计这就疑惑了:“那怎么咱们来这么些时日了都,可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

  兔牙伙计笑嘻嘻:“这我也知道哇!近来斗篷生销声匿迹,据说是被妖僧捉走了!移花宫前时还公告江湖了,说让与妖僧无花有旧的女子都前去绣玉谷移花宫处,各领一份妖僧的‘部件’回去呢。”

  这“领部件”的说法,叫冷不丁听到的马脸伙计直打了个哆嗦。

  他可是听过《妖僧记》,记得杜夫人“分”妖僧尸骨那段结局的。

  小痣伙计听着似懂非懂:“斗篷生老爷是说到秘闻或是那妖僧的痛处,才被抓走的?那他既然护不住自个儿,咋还外头把事儿胡乱捅出来啊?”

  “不专心干活,都在瞎胡说什么?”路过的伙计领头二子训斥他们,“斗篷生那般厉害,肯定没有被抓。先生说是为下个说书故事采风取材去了,那就必然是采风取材去了!”说完,他昂首挺胸地走开,一副很是信任斗篷生的样子。

  待他走后,兔牙伙计小声道:“采风取材?探知秘闻去了吧。”

  二子维护完心目中的斗篷生,提着水桶走到后院,就见张掌柜很高兴地朝他招呼。

  他走过去,听张掌柜难掩喜色道:“快去陆家,先生昨个已经回来了!可惜待会儿就要开门了,我走不开身。不然我也非得亲自上面去见上一面才好……”

  二子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也是欣喜若狂,应承下张掌柜的殷殷吩咐,打理收拾自己一番,动身出门去斗篷生府上。

  真想知道先生这次采风回来,准备了什么说书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