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王府当晚发生的事情悄无声息,但他曾意图谋反的事情却很快为众人所知。

  皇帝并没有替自己的皇叔遮掩的意思,谋反乃大罪,意图谋反更是不可为,他需要以此警告其他的皇室宗亲。

  白云城的怪病是受叶孤城所累,起因在于南王打算借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决战而入宫,届时再让胁迫叶孤城杀皇帝。

  皇帝补偿般地赏赐流水般地送去白云城,叶孤城在京中并无居住的地方,南王府的所有宅邸被封,他便暂时居住在神侯府。

  南王谋反的事件细节没有公之于众,世人所知的,只有南王意图谋反,却被发现罢了。

  总而言之,那些是朝廷的事。

  叶孤城心下大定,终于有闲心思考别的事情。

  他与西门吹雪确实有决战之意,若是不出意外,近两年便会约战。南王及其门客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想出紫禁城决战的点子。

  但意外发生了。

  这意外不仅仅指南王一事,还有那位正在汴京的罗刹剑客。

  那日山间交手,不欢而散,叶孤城却怎么也忘不了休夜的剑。

  他还想再看一看。

  没有剑客能忘记休夜和他的剑。

  那柄银剑耀眼,戾气沉沉,尖锐锋利,正如休夜这个人。

  休夜在汴京的生活平和安静,京中各处有巡逻的捕头,只是汴京如此之大,每时每刻,依旧会发生各种事情。

  许多人都悄悄关注着他。

  休夜对外人的关注毫不在意,他总能甩开跟在身后的不同人,早出晚归,偶尔带一身血气归来。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无情和休夜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他见风萧的次数比休夜多得多。

  今天,无情第一次与休夜单独相遇。

  他拄着拐杖正要跨过门槛,那边休夜推门而入,表情阴郁,春风从休夜身后吹来,一阵血气涌入鼻尖。

  无情蹙眉。

  休夜淡漠地看他一眼,没有停下脚步,与无情擦肩而过。

  晚间,无情表达了自己的疑惑,晏游眨巴眨巴眼,似乎对无情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而感到奇怪。

  但他还是回答了。

  “休夜啊,有太多人盯着他找他茬,大概是不高兴了杀鸡儆猴吧。”

  无情眉心一跳。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晏游对无情眨眼,微微一笑,“好歹我也认真钻研过他的行事风格,说过他的事情。”

  无情能够接受这个理由,却不大能对休夜的行为置之不理。

  但在他处理之前,休夜便惹出了大麻烦。

  他杀了人,其中既有六分半堂的弟子,也有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有些人地位还不低——在小喽啰中能排在前十。

  事件发生的突然,无情来不及反应,近在咫尺的人同样来不及反应。

  司空摘星是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他快麻了。

  他算是发现了, 每当自己和陆小鸡撞见, 总能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

  这回是罗刹剑客。

  ——又是他。

  司空摘星和陆小凤难得在汴京撞见,虽然嘴上互不相容,但闲时也约着一块喝酒。

  他二人正说着江湖上各种奇事——譬如无花大师和休夜之间无人知道起因的矛盾——楼下便嘈杂起来,向外看去,方才谈论的主人公之一提着一把滴血的银剑大步走过,神色冷然阴郁,剑尖的血顺着滴落一地。

  他身后乱糟糟的,身着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服饰的弟子混在一起如闹市街头,地面渐渐漫开一滩灼目的血泊。

  血液渗入石缝、化作更深沉的颜色。

  陆小凤眉心直跳。

  司空摘星差点没噎住。

  当街杀人?休夜究竟在想什么啊。

  陆小凤更惊讶,休夜在汴京安静了那么长时间,他以为休夜有所改变,但看情况不是如此。

  巡逻的捕快立刻赶来,而那时休夜已不知去往何处,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在上面瞧着,彼此相看两眼,无话可说。

  司空摘星只不过稍稍晚走一步,铁手便抬起头,目光定在他们身上。

  作为目击证人,再加上陆小凤和神侯府的四位捕头都有不小的交情,两人理所当然地被请去喝茶。

  司空摘星:“……我能走吗?”

  陆小凤:“不,你不能。”

  无情:“对。”

  晏游歪头:“所以为什么你们要来我家?”

  三人默默地看他一眼。

  休夜杀人后不知所踪,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同时下了追杀令,不杀他誓不罢休。

  而晏游作为休夜曾经居住的宅院的主人,有人怀疑晏游在隐瞒休夜的行踪。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无情和晏游朝夕相对,共处一个屋檐之下,当然知道晏游不可能藏起休夜。

  说书人对休夜的离去持一种可有可无的态度,仿佛休夜在或不在,都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陆小凤道:“因为你家最方便进出了啊……难道你不担心他吗?”

  “他是大人了,我担心他做什么?”说书人笑吟吟的,“再说他如今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眼中钉,我一平平无奇的说书人,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晏游的语气十分平静:“所以只有希望他别被逮到。”

  逮到是不可能逮到的。

  此消彼长,只要他四个马甲仍在江湖上活动,他们所过之处是绝对不会安宁哒!

  晏游:()

  三位土著对说书人的念头浑然不知,一个两个都十分疑惑于休夜的动机。

  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两大派不对头,街头过招为挣盘□□手是常见的事,这次同样不出意外。

  但陆小凤却忍不住想,也许休夜杀人是另有原因, 毕竟依他入中原的事迹来看, 他只杀悬赏榜上的人。

  可被他所杀之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弟子。

  司空摘星笑了一声,这声音有些突兀。

  无情和陆小凤看向他。

  “陆小鸡,你别忘了休夜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司空摘星若无其事地笑着,“当初你和我初次见他,他所杀之人虽是石观音的弟子,但只不过口气差了些,他便险些将那些弟子尽数杀光。”

  陆小凤没话说,因为司空摘星说的是事实。

  “同样是杀人,你还要为他找理由不成?”司空摘星悠悠端起一盏茶,“他出手前总该想过后果。”

  晏游赞同道:“对,司马摘心你说得有道理。”

  司空摘星差点没呛住:“——你怎么知道这个称呼!”

  晏游展扇而笑:“说书人嘛,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司马。”

  司空摘星的表情看起来想逮住罪魁祸首风萧揍一顿。

  无情淡淡道:“石观音又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互看一眼,将沙漠中他们与休夜相遇的始末告诉了无情。

  晏游是亲历者,是本人,懒得再听,溜溜达达走出院子。

  空旷的地面上铺晒着草药,这是蔺尘星带着中原一点红最近新采的一拨,而此刻,中原一点红正坐在一旁的矮板凳上默默地看着这些晾晒的草药。

  小天才蹲在一旁晒太阳,昏昏欲睡的模样。

  中原一点红行动自如后便帮救命恩人蔺尘星采药晒药,兢兢业业,沉默得像头埋头苦干的老黄牛。

  蔺尘星对他很是赞赏,因为其余人帮他总是会絮絮叨叨得说些什么,只有中原一点红一言不发,深得他心。

  曲无容今日要来拿祛疤的药膏,中原一点红一大早便显得心不在焉。

  晏游盯着他看了半晌,默默走出去。

  中原一点红远远地看见晏游,立刻站起身,向晏游致意。

  蔺尘星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晏游是将他从休夜手下救出的人,还借他地方养伤暂居,中原一点红对晏游十分感谢。

  虽然伤他救他的人都是一个人。

  晏游对他笑一笑,迈步离开。

  蔺尘星做好的药膏放在一旁,屋内药香弥漫,钻入每个缝隙,一踏入屋中,便神清气爽。

  小神医正握着捣药杵duangduang捣药,晏游靠着门挥开面前的气味,问他:“你怎么还在捣药?”

  “……”蔺尘星淡淡地看他一眼,“除了捣药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要去找休夜吗?”

  “不去。”

  蔺尘星秒答。

  晏游笑了笑:“也对,你还要为苏楼主看病,去找休夜是就是跟他作对。”

  “不是!”蔺尘星不喜欢他那样说,表情冷淡,“他如何与我无关,你别再说了。有空瞎聊,不如你来帮我捣药。”

  晏游对他笑一笑, 麻溜儿地走了。

  曲无容在巳时末登门, 蔺尘星将药交给她。

  两份药,分别用成□□头大小的铜盒装着。

  曲无容呆了呆。她以为只会有一份药。

  蔺尘星对待患者十分有耐心,仔细地告诉曲无容需要注意的地方,说了比以往更多的话。

  曲无容心情复杂,听完后沉默片刻,向他道谢。

  蔺尘星道:“你给了诊金,没有什么好谢的。”

  曲无容在面纱后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中原一点红随曲无容一同离去,他要护送曲无容回沙漠。

  与曲无容一起来汴京的人都因为接二连三地回去复命,走了个一干二净。

  玉罗刹知道曲无容离去之时身边有一陌生男人同行,但他分不出别的心思再关注一位石观音的弟子。

  主要原因是被休夜杀掉的金风细雨楼弟子中,有一位是罗刹教在四年前插进去的暗子。

  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心胸阔达,无数人投奔其门下,玉罗刹派去的那人身世悲惨,对苏梦枕一腔仰慕骗过所有金风细雨楼弟子,毫无破绽。

  直到休夜一剑送他上西天,为他整理遗容遗物的弟子发现他房中一些古怪的东西。

  他们发现一柄印有罗刹教的标志的匕首。

  金风细雨楼中有白楼这一搜集天下各方消息的机构,杨无邪作为白楼的建立者,可以说是无所不知。

  他一看见那极为细小的纹路刻迹,便认出是罗刹教的东西。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玉罗刹毫无应对之机,只能和金风细雨楼其余的暗子断了联系。

  此事不为外人所知,被休夜杀掉的弟子都由金风细雨楼妥帖处理后事。

  死掉的那位罗刹教暗子无父无母,孤苦伶仃,金风细雨楼同样将他安葬。

  玉罗刹被这事情弄得心气不顺,人生在世难免有挫折,玉罗刹自认心胸阔达,一个暗子被除,还有其余暗子,他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但杀掉暗子的人是休夜。

  ——又是休夜!那该死的罗刹剑客!

  玉罗刹从前不肯承认休夜配得上罗刹之名,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罗刹,如今他勉强承认一半。

  休夜是不是罗刹不知道,他绝对不是人!

  金风细雨楼楼中有罗刹教的暗子,他们没有张扬,除了这位弟子,其余死于休夜剑下的弟子依旧要讨个公道。

  休夜的追杀令如雪一般飘向江湖各地。

  中原一点红牵着马,路过贴着追杀令的榜,默默地站了片刻,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曲无容。

  两人牵马离开,路过城中一片静寂的林野,罗刹剑客的白发在林间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剑客倦怠而阴郁的侧脸在摇摆的枝叶中一闪而过。

  中原一点红匆匆一瞥,收回视线。

  休夜本可以杀他,若是中原一点红那时死在他剑下,虽死无恨。

  毕竟是他技不如人。

  叶孤鸿姗姗来迟。

  他收到老刀把子的消息,并不着急,一路行至汴京,却发现如今汴京中最为人谈论的事情并不是“南山剑客陈付七曾杀人夺财” 。①

  而是“罗刹剑客与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结仇” 。

  叶孤鸿:“……”

  他心中惊愕,去南王府的路上默不作声地听人交谈,大致弄清前因后果,这时他已到了南王府附近。

  之所以是附近,而不是门前,是因为南王府一带被重兵包围。

  叶孤鸿茫然。

  他是来拜访远房堂兄叶孤城,但南王府成了这副模样,叶孤城又在哪里?

  叶孤鸿一头雾水地离开。

  街道上贴着休夜的追杀令,叶孤鸿盯着瞧了瞧,片刻后,身边也走来一人。

  来人一身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香气,叶孤鸿分别看了看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追杀令,终于转过脸去看他。

  对方的衣裳在这个季节来说显得有些厚,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垂着眼帘看面前的追杀令。

  察觉到叶孤鸿的视线,青年向他看来,顿了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叶孤鸿心中惊喜,面上平静,但语气中显露几分情绪:“步公子!”

  步明灯对他点头,笑容清浅而柔和。

  一入汴京便遇见熟人,叶孤鸿心中欢喜,当即与他同行起来。

  步明灯口不能言,叶孤鸿不好意思问他太多事情,走了片刻,面前出现一座茶楼。

  叶孤鸿仰头看这座略显奢华的茶楼,牌匾上书“樊楼”二字。楼上传来琴瑟琵琶乐曲声,楼中人头攒动,热闹无比。

  一楼大堂内零散着分布一些人,围在桌旁或饮茶,或嗑瓜子,谈笑间十分闲适。

  步明灯向叶孤鸿示意,他无事可做,便迈步走进其中。

  这茶楼内略显嘈杂,叶孤鸿以为步明灯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但看他与掌柜熟识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意外。

  听楼中其余茶客所说,他们在等的是一位名为“小晏”的说书人。

  叶孤鸿身负“重任”,但陈付七如今似乎被众人遗忘,他便心安理得地在与众人一同等待起来。

  大堂中等待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谈话间竟然都是为了听“小晏先生”说书。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位年轻人大步从外走来,笑吟吟地与众人打招呼。

  他极受欢迎,从大门到台上不过短短几步路,与他说话的人不下十个。

  叶孤鸿好奇地看着他。

  年轻的说书人终于走上说书高台,视线看向叶孤鸿这边。

  他对步明灯和叶孤鸿微微一笑,笑容明朗。

  有些人连笑起来都带着几分洒脱,这说书人正是这样的人。

  叶孤鸿冷着一张脸,没有回应。

  说书人笑了笑,收回视线,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开始说书时, 叶孤鸿终于知道为何楼中的这些茶客会翘首以待, 甚至按时等待他的到来。

  小晏先生的故事生动而真实,令人沉醉其中,看似荒谬的事情在他口中也如真事,叶孤鸿从头听到尾,听得心潮澎拜,心情跟着故事内容一上一下,直到小晏先生醒木一敲,结束了这段故事。

  叶孤鸿掩饰般得喝了口茶,除去练剑之际,他从未有过这么入迷的时刻。

  台上的小晏先生也在喝茶,他没有急着走,台下便有人问他:“小晏先生,听说罗刹剑客一直住在你家,你可知道他的去向?”

  叶孤鸿表情一凝。

  休夜住在小晏先生家中?他路上并没有听到相关的消息。

  小晏先生笑着道:“不知道,你如果能找到他记得让他补上房租。”

  “他还欠你房租吗?”

  其余人有些惊讶。

  “差三天的呢。”

  “那未免太少了些……”

  台下的茶客们都笑了。

  步明灯微微弯了弯唇,看向那群茶客的目光却凉凉的。

  叶孤鸿没有注意到同桌之人的表现,只是盯着晏游,若有所思。

  晏游收拾东西大步离开,经过步明灯的桌子,对他笑了笑,往外走去。

  叶孤鸿起身想要追去,想到什么,转头看向步明灯。

  步明灯对他笑一笑,率先跟上。

  三人接连离开,江掌柜坐在柜台后瞧着他们,目光落在最后的叶孤鸿身上。

  白衣乌鞘剑,冷漠如雪,像西门吹雪,却又不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在神通侯府深居简出,府内侍婢不敢打扰他,叶孤城过了一段安省日子。

  齐熹要找的弟弟还没有消息,南王父子正在审问中,叶孤城与白云城牵连不深,于叶孤城来说,他此时无事一身轻。

  听到休夜与两个大派结仇时,叶孤城默然,实在想不明白休夜这么做的理由。

  但一想到休夜那时在山间展露的疯癫无畏的模样,是否有没有理由,便都无所谓了。

  这天傍晚,方应看对他说:“听闻叶城主有一位远房堂弟,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

  叶孤城点点头。

  “听说他十分仰慕西门庄主。”

  叶孤城依旧点头。叶孤鸿有剑术天分,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皆向西门吹雪看齐,叶孤城还未见过西门吹雪,却又如同见过他了。

  于是方应看道:“令堂弟来了汴京,今日他在樊楼听小晏先生说书。”

  叶孤城顿了顿,淡淡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何必铺垫那么多。

  方应看笑了笑,道:“只看外貌难以确定,还需叶城主亲自去确认一番。也许他有事要找叶城主呢。”

  叶孤城看他一眼,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