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慢慢过了两个月, 翻过了年,到了最冷的那几天,虞七璃越发不爱动弹。

  如果不是要上学, 恐怕她都要每天睡死在床上。

  就像魏炘说的, 蛋显怀后, 她的腹部便渐渐鼓了不少,虽然达不到身怀六甲的程度, 但摸上去也不比以前还是条单身鱼的时候柔韧筋道。

  季鳞愁的不仅是她最近几日不爱动弹, 而且食欲下降, 有时候一天到晚都不吃东西,甚至闻了油烟味都会难受怄心。

  季鳞将这归咎于怀蛋的反应, 心里就更心疼她, 有时候恨不得以身相替。

  “璃璃, 今天学校有外出任务, 晚上我回来的晚,你早点睡, 别等我。”

  季鳞傍晚收拾了行囊, 背上包连夜出去了。她说的任务, 是施雨要带玄学xx1班的学生去云沧市市内的几处玄关鬼门探查,检查鬼门的安全和通畅。

  每座城市里都有鬼门,用于引渡本城内的魂灵进到地府轮回。由此也避免了很多鬼魂异地迁徙去轮回处,减少了阴官们的工作量。

  这次外出实习的机会是施雨向学校里求来的, 另外联系了城隍庙的管事,问过了地府的阴差, 才被允许到阴阳两界的交汇处参观。

  所有的学生都想来, 但人数有限,只能分批次过来。

  季鳞算是第一批, 朱子殷不信被分在了第二批,季鳞出发到校门口和其他七八个同学集合时,一路上都被她信息轰炸,所言不过羡慕嫉妒和担忧。

  施雨领着他们上了大学正门的一辆半夜公交,公交司机是一位纸扎的人,季鳞上车时看了一眼,便谦恭的收回了视线,寻了个座位坐下。

  灵车启动,沿着光明大道走向城市的另一方,道路上升起白雾,雾腾腾的看不清街边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路边的灯从白炽灯变成了昏黄的雕花木盒罩着的古代柱灯,灯光下面是一位位青铜捧灯小人。

  灵车只走直线,从人间到了阴阳界,众人只感觉身上一阵阴冷过后,周边的气氛都冷了七八个度。车上先前还有的小声说话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有心思说话。

  忽地,灵车在路边停下,季鳞坐在靠后门下车的位置,她看到一个打着灯笼身穿病号服的老婆婆走了上来,在投币处颤颤巍巍的塞进去几张面额以较大的纸币,然后转身朝车后面走过来。

  学生们看着她的正脸,大气都不敢喘,原本单个坐着的更是连忙挪了位置和同伴坐在一起。

  老婆婆上车后就在前排坐下,手里的灯依旧提在手上,她的脸上画着喜庆白面红唇的妆,但奈何面皮松垮,虽然艳丽,但并不那么好看,她的眼眉端正但眼珠浑浊,走路腿脚也有问题,坐在座位上后就用手不安的抓着公交前面的栏杆扶手。

  再接下来,又上来两个人,一个是形如枯槁的穿花裙的女人,身上带着血,在灵车上从高出三阶的后排座位流到灵车后门的低坎;另一个是一个蹦蹦跳跳的男孩,手里抱着书包,除了后脑转过来的时候一片模糊,别的也没有什么伤。

  小孩、女人、老婆婆上车后都没有和人交谈,她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或是安静的待着,或是兴奋的摆弄足球,或者举目怔怔的盯着前方。

  灵车一路走一路听,整个城市都快要走出去的时候,灵车上已经装满了‘人’。

  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学生们一言不发心里发毛。季鳞的阴阳眼起了作用,她看到了身边坐着的透明‘人’。

  一个鬼气很淡的鬼魂,约莫是在人间停留太久,迟迟没能赶上黄泉车,或者因为执念在人间驻留,现在快要魂飞魄散了才不得已上了车。

  到了玄关的时候,已经是阳界的尽头,终于有鬼魂忍不住哭泣起来,季鳞一怔,阴阳眼看到了黄泉路的尽头,是一片在白雾中诞生的荒土辽原。

  天边凄凄的下着小雨,鬼哭狼嚎声更重,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挽留。

  学生们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并没有下车,而其他的鬼魂则有序井然的下了车。

  他们排排站在黄泉路站,荒原上,凄凄惨惨的排着两行队列,一行男,一行女,他们站在荒原,回头看着与天相接的宏伟玄关。

  黑白阴差带着索命绳套,从阴界现身,他们一个个锁上,一鬼牵首,一鬼牵尾,送进了白雾之中。

  季鳞心里有些断舍离的凉意,人都道人生具艰,哪知生离死别也如此。

  施雨招呼着他们下车,灵车消失在众人面前。

  一个拿着九节鞭的阴差从浓雾里走了出来,施雨上前说话。

  “官人,我名施雨,后面的都是我的学生,算上我共十一人,请官人通融。”

  阴差长得与人很像,只是身上死气更重些,脸色也不红润,两颊微微凹陷,像饿了几天。他盯着众人看了一圈,然后又看到施雨身上,点点头,九节鞭随手在身边一甩。

  季鳞听到了破空的声响,“挞哒——”嘹亮者突破九霄,浓雾散出一股人走的小径,通向远方。

  “跟上。”

  阴差淡淡道,在前面行走。

  他们这些人跟上。

  到了浓雾中,季鳞就只能看到一片绿森森阴惨惨的景象,不多时,大家兢兢战战的停下,就差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了,大气都不敢出。

  那阴官指着前面的一条河,念道:“这是黄泉,泉中灌满黄泉水,一口黄泉水可洗六根,喝上第二口就能变痴傻。”

  “那是孟婆和奈何桥。”他左手一抬,远处的一条弯弯窄窄的小红木拱桥呈现于眼前,桥前孟婆一碗碗送着孟婆汤,那些同来的鬼魂也走到了黄泉路前,正在排队领汤。

  排队的队伍隐在浓雾里,看是又长又慢,过了奈何桥,又到鬼蜮的界门。

  老高的两道红门,顶天立地,门扉长得几乎看不清尽头,界门矗立在荒原上,内隔鬼蜮,外临阴界,气派无比。

  阴差领着学生们乘了飘游而来的小船,分了三四人站一艘船,船只从黄泉上悠悠逆流而上,进入弱水。

  阴差再道:“此为弱水,弱水三千,鸿毛落入皆有千钧重,不可浮而沉入水中。”

  学生们心里更重一分,入耳听声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然后,在一片沼泽处,依水而涨,是一片火红幽紫,像是燃尽了尘烟妖气的彼岸花。花心颠倒凌乱,花瓣妩媚细散,层层叠叠,花枝似从沼泽中错落的石缝中长出来。

  阴差见学生感兴趣,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浓且僵的笑意,道:“此为彼岸花,红尘彼岸,是孟婆做汤的一味材料。”

  他宽袍阔袖下的手修长白皙,指到花根处,道:“彼岸花长在情人的骨头上,若是有情人临到黄泉心不死,或顾念旧情生人,舍不得人间,便会在此地迟迟不过奈何。”

  “等上些时日,一人两人的,便会魂飞魄散,骨质生花,为此地更添一抹艳色。”

  季鳞看到沼泽下的森森白骨,想到了彼岸花在人间华国的另外一种叫法,红花石蒜。

  没想到,阴界的彼岸花亦是从石头(骨头)里长出来的。

  学生们被吓得花容失色,连花都不敢看了,又把视线看到高大宽阔的界门上,界门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细缝容人进出,近看在眼前,实则在天边,远得离谱。

  鬼魂们出了奈何桥,又排了单人的长队,一个接一个的进界门缝隙,队伍十分钟都不见挪动,只有下奈何桥的人不断的跟上队伍。

  众人憋了半响没说话,总算跟着阴官逛完了界门前的光景,出来到黄泉路的时候,阴官一走,大伙终于忍不住说道:“看起来,这死了都要排队才能到鬼蜮。进了鬼蜮,听说又要挂上名住个几百年,等轮回池的阴差喊到你名了才能去投胎。”

  “所以说啊,活着真好。”

  其他人都非常赞同的点头。

  想到这里只是云沧市的鬼门关,那其他的省市的再加起来,岂不是鬼门关都通鬼蜮,那鬼蜮又有多大,排队的人就更多。

  众人心里胆寒,不敢深想。

  施雨有心让学生们接触接触什么叫阴阳两界,他们天师多与地府的阴官鬼差有联系,很多人死后也会靠功德,载入地府官籍做事。下一班灵车还要些时间才到,他算了算时间,赶着学生们绕着浓雾外边走一走,熟悉熟悉。

  季鳞闻言蹙眉,在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去研究地上的阴土,小径上长的白色石花的时候,她跟上了施雨忙问道:“施老师,我想问下,下班灵车什么时候到?”

  施雨见是她,心里不疑地道:“半夜鬼门关,刚刚来的时候就是半夜子时,下班车也是在子时。怎么,季鳞你有急事吗?”

  季鳞顿了顿,摇头,“没有,谢谢老师。我只是想起来家里灯没关,但是想想又不要紧,谢谢老师了。”

  她背影清冷的离开,跟飘荡在阴界此地的游魂一般,走走停停,心里惦念着虞七璃,因为身上灵气太重,屡次被幽魂认错。

  “且慢且慢,姑娘你走错了,投胎走这边。”

  季鳞被热心的游魂喊住,回头看见一张白面裂纹脸,她道:“我是活人,小姐认错了。”

  那位小姐穿着华国古时候的服饰,双脚离地三寸漂浮着,腰间佩玉戴荷包,头上插着华美金钗,见到季鳞正脸,她惊讶捂脸,飞得向后一退:“呀,抱歉,是小女看错了。”

  这姑娘是个话痨,季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许久,然后看见她悻悻然飘走了。

  正当季鳞垂头看着小径旁边的一口没打洞的枯井的时候,人间的虞七璃则是遇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妖。

  早上八点,她昨天一天没吃东西,现在被饿醒。

  虞七璃携着拖鞋从卫生间走出来,寻到厨房里喝了一杯牛奶,眼睛蓦地睁大了,在客厅和开着门的房间里巡视一圈。

  她嘟囔着心中的诡异之感。

  然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季鳞?”

  “季鳞你人呢?”

  她短暂间没有想起来昨天季鳞跟她说的出门事,现在没见到人,立马就慌了神,跑到卧室里找出手机给季鳞打电话。

  “嘟嘟,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她不解的看着电话被自动挂断,正要换上衣服出去找人。想了想,她决定给朱子殷打个电话,问季鳞去哪了。

  可她还未动,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公寓是有门铃的,而且季鳞也有带钥匙出门的习惯。

  虞七璃以为她是忘了,也没多想,就过去开门。

  她说着,“季鳞,你刚刚去哪了?我找……”

  门外站着一位明显比季鳞高了一头半的人,身板也魁梧壮了不少,刚开门就挡住了半边门的光,虞七璃稍稍一愣,看到他的脸上,忽然发现是认识的人。

  禹伏是鲛人族的小皇子,是这一代鲛皇最得力的儿子,以后有很大可能会继承皇位。

  而且他是虞七璃从小就认识,两人年龄相差只有两百岁,他大虞七璃,虞七璃小时候被父王后母妃带到鲛人族地盘去觐见的时候见过他。

  说的再亲近点,虞七璃和他虽然见得不多,但比起上头各自都大了至少五百岁的哥哥姐姐们,她俩勉强算青梅竹马?

  之前虞七璃成年,发情期要被海王安排相亲婚配,相亲对象就是鲛人族的皇子禹伏。

  虞七璃警惕的抱着手站直了,盯着他道:“你怎么来了?”

  禹伏露出和颜悦色的笑容,他的面容比起季鳞不知出挑了多少倍,帅气阳刚,英俊明朗,和虞七璃记忆里的禹伏皇子一样。

  “小璃,我来寻你回妖界订婚。我父皇问过你父王,你父王说你到了妖界,我就寻了过来。一到人界,路上遇到你六姐,你姐说你在山海大学上学,我问了那边那些大妖你如今的住址,就找上门了。”

  禹伏上前,逼迫性的堵在门口,低头看着虞七璃,真诚道:“小璃,你不会怪我吧?”

  他磁性的嗓音任谁听了都要脚软,偏生虞七璃不感冒,愈发戒备的看着他,如果不是顾及肚子里的孩子,她恨不得把人赶出去。

  只可惜,鲛人族是鱼人的古族,每条鲛人都有血脉传承的妖法,而人鱼族只有海王才具备御水的能力。

  虞七璃对比了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人身她都干不过水桶腰一身肌肉疙瘩的禹伏,更别提化作原型,只能被吊打的份。

  她臭着脸色,难看的以下瞪上道:“我怪你个头,你给我滚。”

  “我不喜欢你,你也别喜欢我,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禹伏,我已经找到伴侣了。”

  虞七璃眼神一变,自傲又骄傲的挺了挺肚子,意气风发的怼他道:“看见没,蛋,我怀蛋了。你走吧,我不是你的良人。”

  禹伏一身西装革履,长长的头梳得丝滑,在来见虞七璃前显然是下了功夫的。他年轻英俊的面庞出现了裂纹,看了看虞七璃的不那么明显的独自,他抬起脸,脸色暗了下来,难看的笑道:“小璃,你在开玩笑吧?”

  “你怀蛋了?你父王和你的母妃,你的大哥六姐知道吗?人鱼族是鲛人族的附属,你们毁约,不怕鲛皇怪罪下来吗?”

  他的话带着威胁的意味。

  虞七璃全身炸了毛,鱼鳞倒竖,她气哆嗦道:“禹伏,你们不能威胁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