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点了,控制者放谢晚凝自由,她一鼓作气地起身,环视自己的办公室,居然会对这种地方产生留恋,就好像患上斯德哥尔摩症,被繁忙、疲乏、痛苦所驯养,喜欢商场上尔虞我诈的诡谲风云,可真的喜欢吗?谢晚凝知道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付出代价也是理所应当的。

  二月,寂静又充满生机,活着的静静站立,鸟懒得飞翔,灵魂磨着风景,像船摩擦着停靠的渡口,心事如水,乍起波澜。谢晚凝披上黑色的长呢子大衣,浓密的卷发一如既往地散在背部,整个人看起来暖融融的。

  她开车来到古里街,天色渐晚,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残月,像石印的图画,已经看不清像她这样全身黑装扮的人,从大型商场的地下街道出来后,还得步行一段路程才能到目的地,外面冷,谢晚凝走的很慢,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把回忆抽出来好好地审讯一番。

  但记忆空荡荡,似乎除了姜初之外,所有人都是灰色的,就像现在雾蒙蒙地甚至看不清迎面而来的路人长相,霓虹灯染着水汽,也像只有谢晚凝一个人记的过去那般迷迷糊糊、若即若离的。谢晚凝运气算好,她刚刚看清Chandelle的店铺轮廓,就捕捉到那抹让她挂念已久的背影,她太亮眼了,红色的荷叶边半身裙,上半裹得很厚实,只看见外套是乳白色的呢子短款上衣,脑袋上还套着一个黑色的针织毛线帽,软软地搭在头部,温柔中透着一丝俏皮。

  谢晚凝忿忿不平,分明自己还比姜初小三岁,但是长时间的熬夜工作,让她的日常状态显老,和姜初站在一起,就好像不学无术的姐姐带着乖巧懂事的妹妹,她张张嘴,准备喊停那人推门的动作,但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到这的目的,暗暗骂着自己鬼迷心窍,好在控制者没有和她一样跌入温柔乡中迟迟不愿意爬出来,谢晚凝轻笑,长时间灵魂被囚禁,一时都分不清谁是真正的自己了。

  她紧随其后地推开门,将高领毛衣翻上去遮住半张脸,故意让头发垂下来,又遮住半张脸,像个风尘仆仆、受冷的客人。她几乎一眼就瞥见了姜初,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正在低头和手机里的人聊天,谢晚凝大胆地挑了她隔壁的桌子,只有一堵到发际线处的墙隔着,稍稍弯腰就会看不见人,就像她现在无比遗憾看不见姜初那张脸。

  赵明意料之内的如约而至,他浑身上下都裹着寒意,哆哆嗦嗦的,但看到等他的人后愣了愣才开口,

  “姜助理,怎么是你啊?程总呢?”

  姜初柔软的声音像风钻进谢晚凝的耳朵里,

  “他怕暴露了,让我来,就算被至源的人看见,也没办法说你和望安有联系。”

  “那行。”

  赵明忍受不住地点了杯热饮,说着,

  “姜助理喝什么?”

  “来杯热摩卡好了。”

  两人接下来的谈话就和姜初要喝的咖啡一样,黏黏糊糊地不清不楚,只能听见零星的几个字眼,

  “郑休凯确定不做了吗?”

  “他那个家伙就得人捧着,我要是去逼着他做这件事,他能去谢总那里倒打我一耙。”

  谢晚凝认可地点点头,赵明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至源近期的动向,

  “至源最近挺重视和德康的合作。”

  “望安没谈下来。”

  谢晚凝腹诽着赵明话太多,她想听姜初的声音。

  “她把那个项目给林琦了,那个妹子可比郑休凯难对付多了,胆小,她不一定敢和郑休凯那么做。”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彻底废了?”

  姜初的语气不明不白,赵明沉吟片刻,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姜初说话真好听,细声细语的,谢晚凝想着,像叮叮咚咚的古乐器,所以姜初到底哪里不好,魅力对于她而言就像海有盐、花散香一样天然,或是维纳斯有腰带,爱神有弓,从头到脚,连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颜色。谢晚凝走神了一会儿。

  两人的话题似乎快要终结了,赵明说,

  “姜助理,程总那边你还帮我说说情。”

  “嗯。”

  赵明也许庆幸着今天来赴约的人是姜初吧,换作程安,这会咖啡就不是被吞进肚子里,而是铺在他脸上了。

  谢晚凝知道自己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她推开才喝了一半的咖啡就径直地走出去,临到门口举起手机拍张照片,那边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谢晚凝满意地看着照片中清晰的脸。她在冷风中站立着,不知道在等谁,赵明匆匆忙忙地擦过她的肩膀,这都没有认出来吗?谢晚凝调笑地看着他蜷缩躲风的姿态。又过了一段时间,姜初才姗姗来迟,她似乎和谢晚凝是同条路线,也在等红灯。

  姜初也没认出她来,其实也不能怪,这次好像是她们第二次见面,谢晚凝还没有自信到自己的美丽能够让姜处过目不忘的程度,毕竟姜初只要早上起来照个镜子,就可以让记忆里谢晚凝的样貌黯然失色。

  “姜小姐。”

  谢晚凝觉得奇怪,刚才自己来的时候,分明车还是车,路还是路,信号灯也普通至极,可姜初往这里一站,车的呼啸声就变作背景乐,路上仿佛铺层红毯,连血色的红灯都变成朵妖孽的花。

  我是个俗气至顶的人,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花便是花。独见了你,云海开始翻涌,江潮开始澎湃,昆虫的小触须挠着全世界的痒。你无需开口,我和天地万物便通通奔向你。

  姜初没有露出诧异的神情,只是歪过头,笑着回应,

  “谢小姐。”

  谢晚凝怔神,

  “我刚才就看出来谢小姐了,但怕不是你,就没有打招呼。”

  姜初说出的话在冷空气中变成白雾,一下子蒙了谢晚凝的视线,也蒙了她的心。

  “你还记得我。”

  “谢小姐长得很漂亮,让人印象深刻。”

  姜初不客气地恭维着,但是只一次就记住她,只一眼就认出她,这个事实还是让谢晚凝脸红局促,她感觉自己快像火山上的雪一样消融了,心跳跃不止,姜初笑起来更好看了,足以照亮秋季最阴郁最悲伤的日子:就是那种阴雨绵绵,你泡水浸湿的鞋子在碎石子路上啪啪作响,街灯不眠不休地照在通往上学之路的那种日子,噬人的情感像火焰一样烧遍谢晚凝的全身,她言语能力开始紊乱。

  好在绿灯救了她脆弱的小心脏一命,街道那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谢晚凝知道可能再不说就又要目送姜初远离,

  “姜小姐也漂亮的出人意料。”

  谢晚凝从来没对自己的口拙这么无语过,她本该掏心掏肺地说出些溢美之词,姜初含笑的眸子又瞥她一眼,

  “谢小姐谬赞了。”

  你说话啊!谢晚凝干着急。

  但是直到姜初上了那辆黑色奥迪,谢晚凝都没有开口。

  “那人是谁?”

  程安看不清她的长相,认出来个子很高挑,姜初系好安全带,

  “朋友。”

  “哦赵明和你说了什么?”

  姜初波澜不惊地把事实陈述了一遍,也照着承诺给赵明开脱,

  “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一味地固执己见,只会让谢晚凝起疑心。”

  姜初侧脸看着随着汽车发动,骤然消失的人影,她应该早就发现了吧,毕竟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姜初被谢晚凝刚才和自己对视的眼神捏得心疼,不像第一次见到的,哪怕那时候挑衅自己,也透着自信和不屑,是满满的活泼和鲜明,可刚才眼底浓的化不开的沉郁和宿命感让姜初心生怜悯,就像看到领养人却徒留文气的猫,不争不抢,只等待属于她的山为她哗然。

  “哔”

  聒噪的鸣笛声刺得姜初蹙眉,她注视着手指不停在方向盘上敲打的程安,

  “你开慢些,这天看不见人。”

  “那就是赵明没本事!郑休凯不做那个项目他就不可以干了吗?”

  程安已经口不择言了,

  “我费心费力地把他塞进至源,把他送到副部长的位置,结果他给我来一句干不了?!”

  姜初吐出一口气,还是软声软语地安慰着,

  “换个法子,赵明说他去拉拢拉拢林琦。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我付出了精力、时间和钱!你总得让我看到一点点回报吧!”

  程安本来想冲过一个红绿灯的,但还是被拦截下来,他气得怒砸方向盘,姜初也不再理他。

  “对不起。”

  程安自己平复完心情后,又道歉,他总是这样,姜初倚着窗子,突然右侧滑过来一辆车,姜初心有灵犀似的和对面的驾驶者同时摇下车窗,程安在一旁打电话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况,

  “对……那个项目至源在跟吗?嗯……你这样……”

  车内的灯光照出谢晚凝的脸,她冲姜初笑笑,眼角眉梢的笑意,仿佛枝头繁花一般,弥漫着芬芳,显得风情万种,姜初趴在车窗上就这么凝视着她,好像古时候翘首盼情郎的姑娘,心上人回来了,却还要说着自己不是等她,是等秋山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