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名危这一句话来得无所起又无所终,话题转变得有些突兀,又罕见得带了一丝犹疑。

  游泾倾身上前,从她手里接过药瓶,帮她上药:“想什么呢宝贝?做都做了的事情,有什么好纠结的?”

  江名危侧脸看她。

  游泾瞪着斗鸡眼抖完药粉,又趴过去拿绷带,爬起来时沾了一身的沙子。

  “你说得对。”江名危猝不及防地开口回应她那句话,又自暴自弃地补充了句,“是,做都做了。”

  “这不就对了?”游泾朝她挤了挤眼睛。

  江名危见她拿着绷带比划几下都没落下去,只好接过,嘴里叼着绷带的一端,自己往手臂上缠。

  “我总觉你好像被饿瘦了。”游泾摸了摸她的下巴尖,“虽然只是半个月。两脚兽的伙食这样差劲么?”

  江名危叼着绷带,含糊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吃肉啦?”游泾说,“刚刚那个人也没有解释这个呢。”

  江名危动作慢下去,绷带从唇间掉落:“你确定要听?”

  游泾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点头。

  江名危嘴角似乎耷拉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你还记得刚刚说的那个工厂吧?那个工厂的非法生意里,还有一项是——‘食用’。我之所以敢这么确定,就是因为我看到了……他们所谓的加工品,和没来得及处置的人鱼尸体。尸体有女有男,头发都被剪得像狗啃一样,尾巴上的鳞片也像深海食用鱼那样被刮掉了。”

  江名危一口气说完,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

  说完,她就看着游泾。

  游泾果然半晌没说话,眼神都放空了些,变得有些暗沉,让人想到她王宫处的海色。

  “对不起,”不管如何,江名危松了一口气,“我又在你面前乱说了。”

  “哦,”游泾反应过来,“不用说对不起。不是你做的,你还帮着救人调查了呢。”

  江名危抱着膝盖,又垂着眼睛说:“是你自己非要问的,我才说了。”

  游泾眼睛转了转,颇为新奇地观察着她这副反应,直到江名危被盯得不耐烦了侧脸瞪她,游泾才朝她抱了过去。

  “是,是我要问的。”游泾话音一顿,软绵绵地缠着她,带了几分格外的温柔,“你是看到了那些不太好的画面,然后一时半会有些接受不了,暂时吃不了海产,一想到就抵触,对不对?”

  江名危张了张口,还没回答是与不是,就被游泾捉住手腕,往她尾巴上带。

  江名危指尖骤然再次触上那冰凉滑润的鳞片表面,下意识缩了一下,被游泾包着手背,按在了她的尾巴上。

  “没事的,这个好解决。”游泾又问,声音轻缓,“然后呢?还有什么?你刚刚说——不该做什么?”

  江名危想缩手,却被游泾的力道阻止,反而被反作用力一拉,撞进游泾怀里,被游泾顺势搂住。

  游泾睁着那双透彻敞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还有什么,小危?”

  “没……”江名危起了个音,唇有些颤抖,索性闭上了,转头闷闷地拿后脑勺对着她。

  “想做什么就去做,”游泾安抚意味十足地说,“为什么要说‘不该’?”

  江名危没有马上回答,游泾也耐心地不说话。

  不知过去多久,江名危靠在游泾怀里,气息慢慢地平复了一些。

  “做不了。”江名危猝然开口,声音有些喑哑,重复说道,“因为做不了了。”

  “不会吧?”游泾揉了揉她的头顶,“你这种脑子,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

  江名危轻出了一口气:“……倒不是没有能力。只是已经没有那个条件了。”

  游泾见她开了个口,不再说话,慢慢地等她一点一点地将深埋心底的心思倾倒出来。

  “我一直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爱好。”江名危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江丰探望时对自己说的那番重话,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喜欢玩弄权力发号施令,我还热衷于跟对手算计阴谋阳谋,享受最终结果被我一点一点推进就位的感觉——意外么?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意外啊,”游泾搂着她的腰,理所当然道,“你不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

  江名危:“……”

  “我看出来了啊。”游泾笑嘻嘻,“不然当初第一次见的时候,你为什么就肯这么淡定地跟我走?不就是为了方便打探消息么?明里暗里试探那些罪人的情况,观察我们人鱼海底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些消息,若是等你回到陆地了,是不是算得上很有价值的情报,能为你换来不少的东西吧?”

  江名危仰头,唇部若即若离地擦过游泾漂亮的下颌线:“怎么,‘陛下’这时候想起跟我算帐了?”

  游泾错开目光,尾巴不自然地晃了晃,清嗓道:“还有啊,我比你想象得要了解你,比如你每次碰到正事的时候,眼睛里都会有放光,就像那种饿了几天的大鲨鱼看见鱼群那种。”

  江名危:“……”

  她并不是很想回应这个比喻。

  游泾笑嘻嘻:“还有呢——当初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跟着我回大贝壳,全程都不慌张,也没有那种为了打探消息被迫涉险的紧迫慌张,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回过味来,觉得你这人大概有时候做事情挺疯的。豁出命的时候,你竟还高高兴兴——就因为你在查你想要的东西、做你想要的事。”

  游泾盯着江名危纹丝不动的后脑勺,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得意地又摸了摸。

  “可见你有所想做那些事。都这么想了,那谁还能拦着你呀?最重要的是,不可否认,你确实有做大事的能力,你这脑袋拿去赚点钱感觉都屈才了,毕竟只赚钱的话,那点风浪也压不住你啊。”

  江名危闷声道:“你这是夸奖?”

  游泾伸着脖子:“当然!”

  “不行。”江名危轻声说,“就是做不了。我说自己没有那个条件,的确是如此。现在我身上背着集团和我妈交给我的责任,涉险出了事,再也不能一身轻。要是不涉险,不去抓住我能抓住的机会,就更不能触碰到大事。再者,在我妈的定义里,参与大事都叫‘涉险’,事实也确实如此,涉及两个作战部和政务部的事情,变数太多了,一个不好就会身败名裂——比如我现在这个状态。”

  游泾听着,把她抱得更紧了,心里花式盘算着如果陆地的两脚兽来找她要人,她就打死不承认人在她这儿;要是他们两脚兽直接不要她了,那这样更好,小危就没地方去了,她就顺势把人占为己有,每天关在自己那个大贝壳里,从早到晚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某鱼一边美滋滋地幻想,一边嘴上不显地问:“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回了陆地,我大概会考虑收心。”江名危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下,“本分经商?”

  “别啊。”游泾说,“我还想看你眼睛亮亮的,你知道吗?你那种时候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冷漠的性/感,嘻嘻,好喜欢的。”

  江名危:“……”

  “得了。”江名危嘴角提了一下,窝在游泾怀里,疲惫地闭上眼,“其实我一直知道,从当年因伤转业、离开作战学校那一刻开始,我就与那些事情无缘了,只是这些年,用我妈的视角来说,总还有些‘贼心不死’。”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游泾摸了摸她带着倦色的眼,“你为什么不想想别的途径?仍旧用你现在的身份和位置,去做你想做的事?”

  “你这个话很危险,换我们两脚兽的说法,那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我是遵纪守法好公民,没有特殊情况,我不会用金钱的力量去插手不该插手的事情。”江名危叹了口气,耐心解释,“由于本人一向谨慎守纪,所以尽管和陆战部还有好几个官方组织都有合作关系,可这关系给我带来的最大裨益也就是加强我们集团的正面宣传,绝对没有到借着财力为非作歹的地步。”

  游泾晃着尾巴尖,不甚在意道:“谁说一定要去借他们的手做事了?”

  江名危只觉得好笑,还没来得及笑她没有常识,就听游泾又说——

  游泾:“你当时在船上也给我解释过商会的定位,说陆地上类似领域的组织有非官方和官方两种,所辖各有不同,互帮互助互补。既然注定与官方做事的部门无缘了,那为什么不干脆创建一个自己做事的领域呢?”

  江名危愣了一下。

  游泾注意到她眼神垂了下去,陷入了沉思。

  游泾高兴地松开她,滚去包那边,尾巴撑开包,在里头掏了掏,找出了自己那个手机,好整以暇地用它戳了戳江名危的腰。

  江名危转头和她对上视线,那眼神里的光芒竟然重新亮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知道了。”江名危显然还有几分神游,她眼睛瞥开,远远地不知透过眼前的空间看到了什么。

  “哦,”游泾把手机往她眼前晃了晃,凑近看她神情,“这下笑了。”

  江名危立马回神,收起笑容,但眼尾那盛气凌人的笑意却藏不住。

  “我知道怎么做了。”

  她瞥了眼那手机,抬了抬下颚,眼神别有深意地摊手。

  “好的!”游泾点头如捣蒜,“手机给老婆,这是一个合格老婆的基本素养!”

  江名危:“……”

  她接过手机,点开通讯录,果然在里面看到了荀练之的号码。

  她一边点开,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你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奇怪的东西?”

  游泾在沙滩上放松地摊成一条,打了个哈气:“搜索啊。我搜了很多有用的两脚兽常识呢。”

  江名危:“……”

  什么?她管刚才那句话叫常识?

  江名危暗自决定,等有空的时候还得检查一下游泾的搜索记录。

  但现在显然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她摸了摸游泾的屁股……不是,是后腰:“带我去个找得到信号的地方,我要和荀练之通话。也不知道我们走后陆地上是什么情况,借刀杀人一案有什么进度了。”

  游泾:“不急,等他们把饭送上来给你吃了,再……”

  话没说完,她就见江名危精神抖擞的站起身,去包里翻翻找找,抽出一个全新的全身式“塑料袋”,皱着眉研究它怎么打开。

  游泾莫名地从这场景里感到一丝微妙的熟悉:“……”

  当初送江名危去罪人岛的时候,她还期期艾艾舍不得,想着把人多留几天,结果这人毫不留恋地就去收东西,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她什么时候出发——

  可不就是像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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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游泾:悲愤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