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名危,我警告你,”对面江丰沉声说,“你现在还满头官司没理清,别到处去乱逛。”

  “既然十四年前来得,那想必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现在又如何来不得?”江名危手指敲着方向盘,“您就说是哪儿吧,不然我想不起来,想知道答案,必得自己开车去找。”

  “啧,西海镇吧。”江丰说,“当时游船目的地是西海镇,船是快到目的地时出的事。但当时搜救队是在离岸百来里的一个岛上找到你的。”

  说到这儿,江丰又补充:“你也是怪。当时那种情况,你都能自己拖着伤腿找地方等救援,那事儿之后却怕海了。”

  江名危挑眉,沉默片刻后:“其实我不是自己游过去的。当年我膝盖都快碎了,差点就溺死在西北海,还差一口气时被人拽出了水。”

  “什么?”江丰诧异,“我当时也不是没怀疑——可这么多年你一直咬定,说是你自己游过去的。”

  “是人鱼。”江名危把车停在路边,垂眸点着导航,慢腾腾地输入“西海镇”三个字,“一个凑巧路过的人鱼捞了我,把我拖到了就近的岛上。”

  骤然听到一个被瞒了十四年的消息,江丰那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种沉默延续着,直到江名危的车载导航发出一声清脆的朗读——

  “车载系统为您导航,您的目的地为,西北省富和市西海镇,正在为您规划路线……已为您推荐最佳路线……”

  “江名危!”通讯那头,江丰的声音震耳欲聋,“你又要干什么?!”

  江名危及时往后仰了仰,满脸正色地挪用了对高定金的那套说辞:“我去看看世界。”

  说罢,不等对面出声,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击了“结束通讯”。

  车内恢复安静,江名危正打算发车,就见手机弹出了几条江丰的讯息。

  江丰:那地方,我听说现在不太好。当然只是听说,所以你脑子好使就不要去。

  江名危微微皱眉,拿起手机。

  江名危:怎样个不好法?

  江丰:不好说。总之十四年前那地方的管理就有些不规范,现在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很多乱象,你这种外地去的,孤身一人闯人家的地皮,典型的送人头行为。查清之前不许去,听到没有!

  江名危面不改色地打字:

  好的。

  然后,她放下手机,下一秒就把车滑了出去,沿着设好的导航开了过去。

  查清后再去?

  笑话,那她还去做什么。

  江名危想好了,边去边查,这也叫“查清再去”。

  ——查了再去,去了再查,这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不就是同一个意思么?

  快到西海镇的时候,江名危抬眼,看到了指示路牌上的卡通人鱼。

  若是从前,江名危定不以为意,只是觉得此地大约以人鱼为地方招牌、操办旅游,可此时她望着那卡通画出的人鱼,却觉得怎么看怎么刺眼。

  她减慢车速,缓缓地开上西海镇内的街道。

  街道两侧基本是逼仄而矮小的连拍矮房,四处可见贩卖旅游纪念品的杂货铺和小吃店,此外就是当地人家堆在屋外的鱼篓渔网。

  从江名危的视角来看,此镇着实称不上繁华,若是没有所谓的旅游产业,只怕情形会更萧条。

  然而即便是游客数量,也没有想象中的多。

  江名危没能搜到游船码头的定位,遂在路边降下车窗,问路边一个扫地的老太:“您好,我想问一下,镇里游船的码头是在哪个方向?”

  “游船?”老太呆愣了一会,摇头,“早没咯!”

  这回愣住的换做江名危了。

  “没了?”她诧异道。

  “不设游船咯!”老太摆手,拎着扫把走远。

  江名危一时没收回目光,她只觉得怪异。

  即便是十四年前,能让她家挑中的游船项目也必不会太差太小,这么一个大投资且正规的项目,为何说没就没了?

  她目光一动,收回了正要关上车窗的手。

  车窗正对着的一家店铺挂着一个大招牌,上头写着“深海鱼肉”。

  那招牌灰扑扑的,一角的塑料布松弛了些,歪歪地吊在那里。

  在这个镇上,江名危不止一次看到这个招牌了。

  挂了这个牌的饭店,或大或小,或新或旧,唯一的共同特点就是都用了这四个字,却又没写明是哪些深海鱼。

  这并不奇怪,有些地方的特色菜就是起着这种混杂的名字,西海镇并不特殊。

  可不知为何,江名危隐约觉得有些烦躁。

  她开了半日车,却并没什么食欲,而西海镇主打的海鲜更是早就被她吃了个够,索性直接掉头去了沙滩的方向。

  沙滩上的游客倒是多了许多,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却并没有缓解江名危的不爽。

  她见一个小女孩穿着泳衣在伞下堆沙玩,就踩着沙过去围观。

  那小丫头堆城堡又挖沙坑,塑料铲子散了一地,边上还放着两个布制的人鱼玩偶。

  大约是江名危围观得太久,女孩抬头看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奶声奶气地说:“你是外地人。”

  江名危挑眉,笑着蹲下:“你怎么知道?”

  “妈妈说来沙滩的多半是外地人。”女孩神气地抬手一指,“除了我,我家就住在那里。”

  江名危配合地惊叹:“那你每天都能看到这么美丽的海。”

  女孩不吭声,却高兴又得意地抿起嘴,低头继续刨沙。

  “你喜欢人鱼吗?”江名危看着那两个粉发绿发的人鱼玩偶。

  女孩眨眼:“我还有八本人鱼故事书,我是我朋友中第一个集齐全套的!”

  “啊,那就是喜欢的意思。”江名危说,“那你觉得,这两个人鱼玩偶,是算人偶,还是算动物玩偶呢?”

  女孩面色浮现出一丝呆愣。

  她似乎不明所以:“人鱼……不是人吗?”

  江名危笑了:“对,人鱼是人,所以人鱼玩偶是人偶。”

  女孩搓着手上的泥沙:“可是妈妈说人鱼不算人,只有一半算人。我觉得不对,因为她们很像人。”

  江名危语气笃定:“你想的是对的。”

  女孩犹疑道:“但是妈妈又说……故事里的小人鱼的梦想是拥有人类的腿,证明她们想变成人,所以她们本来的样子就不算人。”

  “因为那些故事是人类写下的,那个写故事的人认为人鱼想有腿,这不代表真的人鱼也想有腿。”江名危煞有介事地哄骗小孩,“我偷偷告诉你,我认识好多人鱼朋友。人鱼小朋友家里也有故事书,她们的故事里说,长两条腿的人类也想拥有一条漂亮的鱼尾巴。”

  女孩果然陷入了沉思。

  “我也想有鱼尾巴。”她有些高兴,“这样我就可以像她们一样游泳……”

  “小年!”

  一道声音打断了她们的讨论。

  江名危转头,看到一个女人朝小年走来,搭住了小年的肩。

  小年:“妈妈!”

  江名危起身,笑道:“您是小年的妈妈?我瞧您许久了,您四处询问沙滩上的游客是否住店,为何不问问我?”

  “这……”那人笑容有些僵硬,“唉哟,这不还没好意思来问您么!您住店吗?”

  “住。”江名危微笑,“这就跟您去办入住。我和小年有缘,相谈甚欢。”

  “妈妈!”小年说,“这个阿姨也说人鱼算人,她……”

  那人笑容有些难看,摸了摸小年的头,打断了她的话:“是么……宝贝,你继续玩啊,我带这个阿姨去办入住……”

  去招待所的路上,江名危状似无意地问:“您这住处,是只招待什么特定人群么?”

  “您说什么?”那人干笑两声,“哪儿能?我不过是看您这气质,不像是去我们那儿屈就的人。”

  江名危:“是么,可我看你方才招揽的那些人,穿戴也不俗呢。那些人穿着比我招摇,可不像比我差的。”

  那人:“您不一样,您看着是讲究人……”

  江名危却放过了这个问题:“你们那儿也办餐饮吗?有什么吃的?”

  那人:“这您就问对了,西海镇特色的海鱼,我们那儿都有。我们店的货都是有渠道的,新鲜,一手……”

  江名危:“镇上许多写着‘深海鱼肉’招牌的,你们也有?”

  那人眼神飘忽:“哈哈……这西海镇,哪家做餐饮的不卖深海鱼?”

  “行。”江名危笑,取出几张现金,“您先帮我把房留着,我先去镇上景点参观。您给推荐些景点?”

  **

  江名危坐上车,刚发动,就给荀练之去了一个通讯:“你好。”

  “江总,”荀练之接得很快,“协商团带回一岛人的事情我听说了,此番致电,可是有什么事要指教?”

  “那我就直说了,确实有问题要请教。”江名危拨动方向盘,慢腾腾地转了一个弯,“你听说过西海镇么?”

  那头荀练之似乎在回想。

  “是在西北?”荀练之恍然,“你去西北了?”

  “不错,西海镇就是西北一个主打旅游的滨海小城。”江名危抬眼看向路牌,“我瞧,这地方四处都是卡通人鱼,什么博物馆展览馆的,景点都和人鱼脱不开关系,就想西北海这边,是什么人鱼聚居区么?”

  “西北……你稍等。”荀练之那么窸窸窣窣,似乎转着轮椅,把房间门合上了,“江总,西北那地方,是剥削人鱼的重灾区。这么说吧,陆地上大多数非法买卖的人鱼,百分之九十的来源都是西北岸。证据显示,百年前的西北海中确实生活着一群人鱼,但这和现在西北海岸非法捕捞的猖獗并无关系。”

  江名危:“怎么说?”

  荀练之:“也是百年前,西北海的人鱼该撤的早撤了,不会留在那里等待人类捕捞。现今的非法捕捞,都是对人鱼采用的刻意引诱的方式。”

  “……难怪。”江名危说,“十四年前我在西北海附近接触过一个人鱼,她大概就是被什么引诱过来的。”

  “引诱手段很多。”荀练之说,“最常用的就是引诱亲属,而亲属中最常被引诱来的,就是孩子被抓走的母亲。如果你碰到的那位年纪对得上,那十有八九就是被引诱来救她孩子的。”

  江名危呼吸一滞。

  荀练之察觉异样:“她把你怎么样了?”

  “她,”江名危苦笑了一声,“救了我。”

  通讯两头,二人一时都没再出声。

  “你去西北,是去找她?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你多半是找不到了。”荀练之说到这里,语气出奇郑重,“如果你在那个地方发现什么不对,江总——切勿轻举妄动。”

  “不对?”江名危说,“还有什么不对?非法捕捞,非法展览,非法买卖,还有非法情/色/交易?”

  荀练之没应声。

  “不会还有,”江名危想起那个四处可见的“深海鱼肉”招牌,和沙滩上招待所老板的含糊其辞,“……非法食用?”

  荀练之沉默了更久。

  “是,”她说,“有这个‘传闻’。”

  江名危神色一暗。

  “传闻?这么说,就是确有其事。”

  荀练之再开口时,语气带了几分凝重:“那边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不是轻易能动得了的。”

  “是么?”江名危语气平稳,字字清晰道,“我想动。”

  荀练之额角一跳,仿佛又听到了当初从罪人岛出来时江名危轻飘飘的一句“我想回陆地办个事”,只觉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事情总要有破局之法。”江名危声音冷静,仿佛只是在破解一个故事书上的谜题,“我看看能不能破。”

  荀练之:“太危险了。”

  “没什么计划是可以保障伤亡百分之零的。”江名危说,“此番多谢教授告知,下回我上门感谢。”

  挂断通讯,江名危有拨打出另一个号码。

  通讯接通,高定金的声音传出来:“喂?世界好看吗?”

  “太好看了。五颜六色,人鬼同途,震撼人心。”江名危看了眼后视镜——有一亮银灰色的面包车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车后。

  她收回目光,言简意赅道:“借我点人。另外,帮我打一个公民用枪申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