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戊寅的心情由阴转晴,停止故弄玄虚开始规规矩矩地说人话,紧张复杂的局势就一下子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无非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陆捌心情十分复杂地望着解临渊,看他握着匕首的五指轻动,漆黑的刀刃瞬间消失在掌心中。旁人或许以为解临渊是把刀藏到了袖口中,但同为Z系列机械战神实验体的他清楚无比,这把匕首原本就是从解临渊的手臂金属中剥离出来的,现在又拆解重构回归原位。

  ……这是他再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还有神采奕奕的左眼,以假乱真的皮肤涂层,银白如雪的长发……

  那个令他感受到强烈威胁的神秘口罩男人此刻就站在Z1932的背后,敛去了一身的锋芒与恶意,神态放松地和变异者们说话,乖顺得就像一只翻身露出肚皮晒太阳的大猫。

  虚伪、恶劣、喜怒无常……陆捌丝毫没有因为他是解临渊的同伴就减少忌惮,反而变得越发警惕。他忍不住上前半步,小声地询问解临渊:“那人是谁?你的上司?我只听说你的最高权限被高价拍卖给了狼烟庇护所,怎么会出现在动物园?是在执行任务吗?”

  解临渊感受到对方久违又熟悉的关心,摇摇头:“不,不是任务……也不会再有任务了。”

  他的目光自信而坚定,眉眼间全无忧郁:“我的最高权限就在我自己手里,没有什么上司,也不需要再服从任何人的强制命令。”

  “什么?!”陆捌陡然变了脸色,这个消息显然比在动物园里看到本应远在远在千里之外的Z1932,还要令他震惊:“这,这怎么可能?……你是最成功的机械战神实验体,除非完全损毁,不然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你?你是怎么拿到最高指令的?是因为被追杀你才逃到这里的吗?”

  解临渊笑了起来,这些消极的言论曾经也是他笃信不疑的想法,除非舍弃一切,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然他永远不会获得自由。甚至可能即使放弃了所有,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

  接受Z系列机械战神改造的实验体总共两千余名,有自愿的,也有被迫的,他们像机器人一样被监视操控,没有任何隐私,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只能无条件服从一切命令。

  不知道从谁开始,渴望自由的意志就像病毒一样在训练营里传播,有人早已完全被实验室驯化,成为了真正只代表杀戮的人形兵器;也有人被病毒感染,愿意倾尽所有只为了逃离与自由。

  可是最终达成夙愿并且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的幸运儿,有且仅有他一个。

  陆捌虽然也获得了自由,但同时也面临着自毁带来的严重后遗症,身体各方面条件都变得很差,寿命大幅缩减,没有对比时还不显,可是当解临渊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二者精神气上的差别只能用悬殊来形容……

  戊寅彼时给予他最高指令的真实用意绝对称得上居心叵测,是在为寄生他做铺垫。解临渊也由于这个原因,即使在戊寅身上获得了巨大的恩惠,却不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他。

  直到时过境迁,他的心境随着时间发生改变,和戊寅的关系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站在曾经关系最好的同僚身边,解临渊怅然若失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笑容中带着诉不清道不尽的五味杂陈:“这事说来很复杂,总之……我现在过得很好。”

  “解临渊。”戊寅忽然插话进来,理所当然地吩咐,“我饿了。”

  上一秒还说自己不需要听从任何人命令的Z1932立刻殷勤应声:“饿了?想要吃什么?”

  “把包里那个……你的包呢?”

  解临渊:“……”

  后知后觉的两人终于察觉到,背包不见了,背着背包的灰蓝似乎也不见了。

  “小虎你饿了?”不需要再在戊寅和陆捌之间做抉择的变异者们简直爆发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热情,耳机变异者格瑞眉飞色舞地说道,“正好你朋友也来了,一起留下吃饭呗,我们还买了新鲜采摘的小香瓜。”

  “香瓜?”戊寅还没吃过这个玩意,很是好奇,他本想一口答应下来,但忽然想到什么,转身看向解临渊,征求他的意见。

  实在是进动物园之前,这人不断对他耳提面命,说为了确保不再出现像在南营地那种,一上来就暴露身份,被基地高层把底裤颜色都看得一干二净的情况,入园之后,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过问他的意见,得到允许之后才可以做。

  戊寅被解临渊唠叨的时候一副不耐烦的叛逆表情,好似天王老子第一爷排第二,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居然还真老老实实等待解临渊的首肯。

  解临渊因为戊寅的这个小动作心情奇佳,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朝他摇了摇头。

  戊寅失望地撇下了嘴角,抱着挂在他手臂上死活不肯下来的三眼小棕熊跑了过去,“为什么?”

  他一靠近,陆捌下意识就后退两步,表面上是避嫌,实则还是没从戊寅开局带给他的阴影里走出来。解临渊一点也不意外Z1068会有这样的反应,毕竟他最开始遇到戊寅的时候,也以为这家伙是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大坏批,随时想着弑主反杀。

  “方才找你的路上我遇到龙先生了。”解临渊附在戊寅耳边压低声音,“是甲辰,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你最好不要在这群还没有完全摸清底细的变异者面前露出你的脸,最好是有机会先找到另一个人寄生,然后再出来光明正大地行动。”

  “凭什么?”戊寅竟然完全没有找到‘同胞兄弟’的激动,反而关注点非常奇怪地生起气来,“为什么是我换人寄生?让甲辰找别人寄生,这具身体以及一系列仿生体都是我的,他凭什么用?”

  “我不是这儿意思……”解临渊想解释他的提议是目前最方便、最快捷的解决办法,而且他目前越发怀疑戊寅所谓的本体其实是人工制造出来的,给他们六十甲子实验体统一使用的身躯。

  由人造本体制作出无数一模一样的仿生体,供这些寄生虫们通用。

  戊寅失去了部分记忆,才会误以为那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身体。

  解临渊的目光落在戊寅喉结附近的那颗小痣上,他确认过了,甲辰也有这样的一颗痣,就在同样的位置上。

  当然,他也知道戊寅绝对不会喜欢这个答案,所以他明智地选择缄口不言,只避重就轻地说:“总之,你目前还是遮住脸比较好,等到晚些时候和甲辰、庚午通过气再说。”

  戊寅非常不爽地沉了目光,“甲辰人呢?”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正好,现在就带我去找他。”戊寅见屋檐外雨势渐小,抬脚就往大门处走。

  变异者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原本态度松动想要留下吃饭的“香饽饽”,被他那个同伴三言两语就刺激得扭头要走,纷纷用幽怨谴责的目光盯住解临渊。

  六翅白鸽再一次在笼中激动振翅,几乎要带着笼子一起随着戊寅飞走。绿萝就不用说了,已然霸占了戊寅肩膀做窝。三眼棕熊化身树袋熊,死死挂在戊寅腰上。

  非常可怕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扑出来一只雪白的狐狸,大概是知道再不来人就要走了,瑟瑟发抖地绕着戊寅的脖子盘成了一条白围脖,三条尾巴都快拧成了一股麻花辫,四只耳朵全部吓成了飞机耳。

  只有殿下洋洋得意地吠叫两声,表示他已经被主人正式收编,你们这群摇尾乞怜的小浪蹄子休想撼动它在主人身边的地位。

  “……”戊寅费解地回过头,“你们究竟从哪里抓来了这么多变异动物幼崽?”

  看得出来,这一群变异者们其实也很想像这群变异动植物一样肆无忌惮地和戊寅贴贴,但碍着身份,只能站在不远处,一个个都污浊着凸起的眼球,眼角布满放射状的黑色血管,眼巴巴地望着他,让人看一眼就做噩梦的那种恐怖。

  也就戊寅和解临渊心理素质如钢铁一般强大,才没有被盯得腿软。

  小黑和阿橙弱弱地举起了手,七嘴八舌地解释:“我们俩抓的。”“因为我们平时经常接到处理变异动物的委托。”“就会时常接触到变异动物。”“大的基本都杀了,小的就想留下来养。”“但它们都好讨厌我们。”“平时摸都不给摸。”“也只有龙先生能碰一碰它们。”……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墙外响起,小步小步地踩着水洼,逐渐靠近大门所在的位置。

  戊寅瞬间警觉地止住脚步,殿下也抬起了脑袋。

  忽然,一道非常熟悉的音色传来,懒洋洋的,令戊寅感到莫名的熟悉:“慢一点小五,他来都来了,肯定不会跑的,你不如在家等……”

  戊寅反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这个声音竟然和他的一模一样。

  房门倏然从外被推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后:“白姐,我听说有个戴口罩的男人来你们这……”

  他猛地止住话头,因为他话里所指的那个男人就站在他正前方,被一堆动物围成了一个大型毛绒球。

  男孩的身侧,龙先生甲辰撑着一把油纸伞,如一枝挺立的青柏,慢慢抬起脚踏过门槛,左手搂住男孩的肩膀,向他的方向斜过雨伞。

  男孩激动地抬着头,嘴唇微动,双眼眨也不眨地和戊寅对视,不需要摘下口罩确认,就凭这群变异动物的反应,他就能确认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同类。

  甲辰就要比他淡定得多,目光从上到下扫过戊寅,很快便落到解临渊的身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和戊寅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我们又见面了。”

  解临渊眉心微皱,下意识朝戊寅看了一眼。本以为对方现在应该还盯着男孩不放,却没想直接撞上了他翠绿色的双瞳,眼底的深意让解临渊心脏陡然一悸。

  “我……”注视戊寅目光的那一瞬间,解临渊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他此刻需要说什么。

  解释?可他要解释什么?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就连甲辰方才那句话都根本没有任何值得置喙的地方,那就是简简单单地同认识的人打了一声招呼而已。

  可戊寅太敏锐了,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能够逃过他的眼睛,哪怕仅仅再隐晦不过的暗示。解临渊也不可能装傻说他真的看不出甲辰对他的示好。

  一声声礼貌的问候在他们身后响起,变异者们热情地喊着龙先生和小伍,就连陆捌也熟稔放松地朝他们挥了挥手,显然都和甲辰、庚午非常熟悉。

  甲辰一律温柔儒雅地颔首回应,笑意盈盈:“别在这里站着淋雨了,都进去吧。”

  他一视同仁地环视一圈,目光却在最后着重点了一下解临渊,但等到解临渊皱眉回望过去的时候,他又点到为止地收回了视线。

  ——这是藏在桌面底下隐晦的引诱,心照不宣的暧昧,无法拒绝的刺激。

  该死,解临渊心想,真该死啊,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长着最符合他审美的脸,温柔的性格,成熟,知性,聪慧,性感……

  但他竟然从来没有在这个人身上犹豫过哪怕一瞬间。

  这要让他再如何自欺欺人下去,说自己喜欢的仅仅是戊寅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