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46章

  “宁师兄,宁师兄?”

  宁逊回过神来,满眼顿时填满了青绿。

  青翠的竹林、青翠的衣衫,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戴着青翠的玉簪,探入他的伞底。

  “师兄,下着雨呢,站在这儿做什么?”

  ……雨?

  穿越竹林的凉风霎时在耳畔清楚起来,密雨落在伞盖上,撒豆般的噼里啪啦。

  手中握着的是伞的竹柄,背后系着的是佩剑风伯……眼前人是空翠山上的普通弟子,前日演武时才见过一面。宁逊顿感恍然,答语遂也如流地从口中倒了出来。

  “我有事求见山主,山主不在……啊。”

  话声猛地掐断,残余震颤还怪异地黏连在喉间,宁逊眸中闪过一霎茫然,很快又面色如常地接着说。

  “山主领人前去娑罗江平乱了,是不是?”

  “是呀。”那年轻弟子关切地瞧着他,“师兄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我没事。”

  谢胜眨眨眼,并未将这短暂的迟疑放在心上,复又兴致勃勃地说:“宁师兄,这雨下不过午,晚些时候得不得空?上次那招剑法,我还有些不解之处想要请教。”

  “抱歉,谢师弟。”这一回宁逊答道,“阵雨时停时下,今日恐怕不会天晴了,我们改日再约吧。”

  “也好,那,师兄好生休息。”

  少年人总是脚步轻疾,转下山路,一忽儿就不见了,是以也不曾看到,他离去后,宁逊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半晌,霍然抬手,将十成劲力的一掌,结结实实朝道旁一棵翠竹推了过去。

  雨势正是将停未停,伞便丢在身边,一掌印下,堪盈一握的竹节登时从中断裂,断口处露出参差不齐的青茬,上半截竹枝勾连成丛,摇晃了一下才歪斜着倒塌,竹叶与积雨冰凉,噼里啪啦落了宁逊满头满脸。

  宁逊抹掉拍在额上的竹叶和顺着眼睫滴落的雨珠,胸口深深起伏,猛地仰面向天,放声呼道:“木昧大哥!”

  新雨空山,杳无人迹,呼喊声远远地荡开,竟如石投死水,波纹散尽,幽静如初,除却风声、叶声、滴水声,莫说人的应答,连一丝鸟鸣也无。

  “木昧前辈,你在这里么?这是哪一段炉烟,还请现身一会!”

  时间已经流逝经年,恍若隔世的记忆却依然如新,连丹田中魔气的灼痛都丝毫未改,竟令他错乱地唤起那个早已消散在轮回之外的名字,然而就在恍然失神之际,耳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分明是——长袍湿沉的拖行之声。

  “好小子,怎么醒过来的?”

  阔别太久的熟悉声音叫宁逊两肩一颤,缓缓回过头去,矮小魔修揣着手立在两级山阶之上,装腔作势的口气,恰如二人相识未久时那般。

  “你怎么知道这是在灭绝炉的炉烟里?”木昧俯下身子望着他,斗篷底下裂纹密布的一张脸露出探究神情。

  “我……”宁逊一时无言,千头万绪,蓦然间回到原点,百年种种真如虚幻,记忆中离自己越近的,反而越看不详细,倒是当时心境出奇鲜明地浮现着,令他思绪混乱,竟不能梳理明白。

  未料木昧瞧着他的神色,忽然道:“你不是第一次进来……你是‘回来’的,是不是?”

  那词入耳,宁逊心中暗惊,仿佛有混沌处擦开一线雪亮,忙问道:“什么叫‘回来’?”

  “先告诉我,宁同修,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宁逊微一迟疑,道:“很久……之后。”

  “很久是多久,你经历了什么?”

  宁逊渐渐镇定下来,视线钻进斗篷,一边寻找着魔修双眼,一边说道:“发生了很多事,你助我炼化心魔,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后来,我们一道去梦死城,消灭天魔分身……连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木昧在他提及“梦死城”之际便肃了神色,闻罢却笑道:“看来那一道炉烟中,小道和你相处得很和睦嘛。可——你又是如何回来的?”

  “我找到了天魔相真身所在的秘境‘天之苍苍’,一步踏入,便回到这里了。”

  “原来如此,宁同修,那是你上辈子的路走到头啦。”

  “走到头?这是何意?”

  “灭绝炉的炉烟能够复现往日之景——那一个我是这么告诉你的,对不对?因为炼化心魔,用到这些也就够了,其实这天魔法器所能远不止于此,内中更有三千世界。”

  木昧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你见识过了‘天之苍苍’,是不是?”

  “是。”

  “那秘境的能耐,你应该也有所了解了,‘天之苍苍’是天魔相诞于世间的本源,亦是其所有咒术的根基,灭绝炉身为天魔法器,能力其实一脉相承——这炉烟不仅能够复现过去,还可以幻化未来。”

  “……什么?”

  “宁同修,这万中无一的机缘,竟叫你碰上啦,你从炉烟的虚境里,走到了百年后的将来,这百年中种种演化原有定数,如今只消趋利避害,天地造化,岂不是任君取用?”

  “可……那不是假的么?倘若我回到此间,是因在进入‘天之苍苍’的瞬间身死道消,我又怎知现在不是在另一道炉烟的虚境中?”

  他愈感惶惑,木昧双目幽亮,却盯着他缓缓笑了:“倘若你没有在那恶境中陨落,又怎会知道,一切都是幻境?”

  此言入耳,如冰水沃灌,宁逊凛然一惊,浑身寒毛尽竖。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天之苍苍”的传说,那秘境初次笼罩天地的八十年间,有人从生到死,不知一生是否真的存在过。

  “相”已无法使他迷惑,可若“相”下空无所有……宁逊无法细思,只觉无穷恐怖正自足底攀升,神魂大动之际,却听木昧又道。

  “有什么可纠结的,人活一世,无非从心,喜怒哀乐都亲身尝遍,不就是再真切不过的一生么?”

  诡妙言语撼动着心神,宁逊不能尽懂,一时呆呆望着他,不知何时漫起的雾气正将青翠远山吞没,木昧跳下山阶,在他臂上搡了一把。

  “行了,别琢磨啦,早些回去,莫耽误了我吃早饭。”

  宁逊下意识问:“回哪儿去?”

  “废话,自然是回现世!你小子心魔尽消,还有什么可炼的,嘿,倒叫我自个儿竹篮打水,反为旁人做了嫁衣。”

  空翠光景化作炉烟,渐渐消散,宁逊坐在最初相逢时那客栈的窗前,抬眼看见枯枝依旧横斜过来搭着窗框,两只胖鸟雀依旧毛扎扎地堆在枝头,他也依旧神情恍惚,无端问道:“散去的是炉烟,还是炉烟中的炉烟?”

  “这谁能知道。”木昧搔着脑袋,耿耿于怀地哼了一声。

  重逢故人,虽是心喜,这一世却再无同游的缘分。

  “你既已不能助我修行,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吧。”离开前木昧说,“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另寻恢复修为之法,若有事找我,便留信给幽都白蝉,我总会去那里歇脚。”

  与自己分开,于他恢复修为而言,或许更是好事。

  因此宁逊没再挽留,只是在空无一人的客栈枯坐到天色大亮,反倒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伙计上来清扫,客气地将他请到大街上,心中百般困惑,尚是一团乱麻,他心不在焉地迈开步子,行走良久,才发觉自己所去的,却是凌苍派的方向。

  纵然已见识了无数过眼繁花,习惯了独行涉险,再次见到元无雨时,宁逊不得不承认,最令他感到心安的,仍只是这个人而已。

  这时距他卸剑离山未满一月,元无雨余怒未消,见他愣愣地站在洞府门口,两眼先是一亮,紧接着俊秀眉头猛地皱起,没好气儿地说。

  “不是不要我这个师父了,还回来做什么?”

  “师……父。”

  宁逊有些艰涩地吐出那个音节,竟诧异地发现,那副从前未敢直面的怒容,如今坦然视之,其实并没有印象中那般强烈的厌恶,反倒透着股别别扭扭的关心。

  正如此时,他只轻唤一声,对方脸色便显而易见地缓和下来,又哼一声:“还不进来?”

  说罢负手转身,端着步子当先进屋,摇晃的背影几乎有几分可爱。

  宁逊既觉眼前人无比熟悉,概因从前一味自卑恐惧,竟未细细端详过他,一下子又陌生得新奇,遂暂抛无数错乱前缘,跟着穿过花蔓繁茂的小径,一步步也似逆溯而上,终于踏回仍在空翠山下的时光。

  刚进了屋,便见元无雨侧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宁逊心中一动,未及启口,肩上先挨了剑鞘轻轻一敲。

  “看你滚的这一身土,洗干净了再来说话。”

  宁逊:“……”

  差点儿要忘了,自己的娇气师父,目中从来容不下沙子。

  洗尽一身尘霾,紧绷太久的心防不觉也随之卸甲,待他换上干燥舒适的衣物,回到屋中时,元无雨正倚在窗前挑灯。

  烛花一爆,暖光下那双眉目分外柔软,修仙之人容颜常驻,可此间映入眼帘的,又分明是十分年轻的一张脸。

  宁逊回望着他,长舒一口气,积压已久的倦意忽然上涌。

  “自顾自跑出去,吃苦了,是不是?几日不见,老成这样。”

  元无雨打量他时,仍然微蹙着眉,这时宁逊发现,这副表情其实也不似全然出自挑剔,更有些无奈的期盼。

  “是,弟子……”他斟酌着说,“弟子在山外的见闻,令心中疑惑颇多,因此回来,想请师父解惑。”

  未料话音未落,元无雨竟忽地沉下脸来:“什么意思,是不是若非受苦,还不想回来了?”

  “不、我——”

  宁逊还没说完,他却一眨眼便顺捋平了自己的老虎须,鼻子里闷声哼道:“算了,你且说来。”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其实这么好哄?

  还是把他的一喜一怒都太当回事儿,才会在他身边那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腹诽万千,未及浮上在喉头便被咽下,宁逊清清嗓,缓声道来。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