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31章

  回到空翠山,头十二个时辰宁逊过得还算轻松,元无雨大抵不愿多看这张化形一眼,一言未发,将他丢在住处便闪身离去。

  ——没忘同时设下一圈禁制,将整座竹舍严严实实笼罩起来。

  踏入屋内时宁逊不由得发了会儿呆,除了探窗而入的竹枝已垂落桌面,此处光阴如静止一般,仍停留在他去参加择剑大比那日的模样。

  然而离开分明不到半年,此间心境,却仿佛已隔了一世之久。

  回到熟悉的,或许可以称为“家”的地方,纵然情非得已,却终于令他彻底卸下紧绷太久的心防。宁逊深吸口气,忽觉浑身脱力,新旧伤口齐齐发作,强自压抑的疲乏感如潮水决堤,几乎瞬间就淹没眼帘,此刻心中空空,外事也空空,他索性合衣躺在床上,放任自己清空思绪,无牵无挂地坠入一场长长的睡眠。

  而十二个时辰后,元无雨的一剑禁制自行消散,先前被隔绝其后的世外尘嚣,便也随之纷至沓来。

  不过,让宁逊没想到的是,头一个出现的人竟是谢胜。

  那会儿他还瘫在榻上,脑袋越睡越沉,半梦半醒间听见叩门。梦里往事纷杂,他以为又是混沌中不知从哪儿拼接的一段,半阖着眼没作理会,未料敲门声响了一会儿,那扇竹门竟真的被推开了。

  “……宁师兄?”

  谢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边探头张望,一边小声唤道。

  “宁师兄,听人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

  山中无日月,他已两鬓风尘沾染,风神秀朗的少年却仍是如故模样,见了他,目中先是一亮,待看清他的样子,却又是一愣。

  “师兄瘦了。”

  这一句叹既真且诚,宁逊正盘膝坐起,给他在床沿留出块地方,听闻此言,心中讶然之外,更有些酸楚,不由失笑道:“还以为你要说我老了。”

  谢胜在他身畔坐下,一张嘴倒是抹了蜜般甜:“风华正茂的年纪,哪里就算老了。”

  宁逊道:“你的伤……恢复如何?抱歉,这段时间,我本该亲自看顾的。”

  “那点儿皮肉伤,早就好利索了,同门比试,哪能不磕不碰,师兄这般惦念着,倒像我多娇气似的。”

  他说得轻快,宁逊便也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自然知道。”

  谢胜说着,又伸手往怀里掏,将一串小瓷瓶摆在床沿:“宁师兄,我带了点儿丹药给你,喏,这个是补气的,这个是养精的,这个是……”

  “等等——这是做什么,我用不着这些。”宁逊眼见那一只只瓷瓶光莹剔透,一看便非凡品,忙按下他的手,连声推拒。

  谢胜却道:“师兄收着吧,我叔父喜好研究丹术,这些都是他自个儿炼的,不值几个钱,更比不上山主府中的上品灵丹,我屋里都快堆满了,随手捎来几瓶,你权当糖豆吃着玩儿。”

  两人推了几轮,到底是宁逊笨嘴拙舌,顶不住名门少爷耍客套的花样儿,糊里糊涂便由着他将各类丹药塞满了床头柜。临走时谢胜满脸期待地问。

  “师兄,改日还能请你指点剑法么?”

  宁逊叫他忽悠得只会点头,直到少年高高兴兴地走远了,这才反应过来,默然低语一句。

  “……我已经不是空翠首座了。”

  “听说你不要首座之位,跑去做了杂役弟子?”

  第二个来的是杜洄,他来时,宁逊正在屋内扫除。

  空翠仙山不染凡尘,屋内其实并没有多少积灰,宁逊说是扫除,其实也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做。那家伙瞧见他拿着扫帚,却做作地将口鼻一捂,竖起手掌连连扇风。

  “干嘛?赶客?亏我还巴巴地去蓬莱接你!”

  “然后将个假的认作是我?”宁逊凉凉道。

  “呃,”杜洄顿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我其实,我当时其实认出那不是你了,牡丹花妖在我跟前装都不装的!但那会儿情况有点复杂,就是……呃……”

  “行了,”宁逊原非有意刁难,眼瞧他抓耳挠腮的样子,顿时忍俊不禁,平和声道,“我都知道,那日多谢你去接我。”

  “我其实想问,你和元师伯没出什么事吧?”杜洄却忽然抬起头来,“前阵子他那么大张旗鼓地找你,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愿回来了……缘何回来了,又非要去做杂役弟子?”

  这位玄妙峰首座难得显得这么毛躁,宁逊径自去将扫帚立在墙角,回过身来给他倒茶,只道:“我惹山主生气,受罚也是应该的。”

  “你还真不叫他师父了?”杜洄端着茶,眼瞪得大如铜铃。

  “杂役弟子,哪还有资格如此称呼。”

  “不……宁逊,在赌气的人是你吧,他那分明只是气话,这屋子他还好好地给你留着呢,要是真想让你做杂役弟子,早连铺盖丢去杂役峰了。”

  杜洄迟疑了下,又开口劝道:“元师伯那性子得哄,你可别跟他对着干。”

  宁逊垂着眼,轻轻吹散杯口热气,啜了口茶,道:“你来,就是想说这个?”

  “哦,对了。师父让我来的,风伯剑还一直搁在玄妙峰,师父问你什么时候去取。”

  “风伯不再是我的佩剑,这该去问山主。”

  杜洄急道:“你这家伙非得这么嘴硬不可?”

  “既然都回来了,便如从前那般,好好儿地过日子,元师伯看重你,等两天他气消了,你再去服个软,师徒之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直到被推出门,杜洄还扭着头喋喋不休地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宁逊砰地关上门,将他的絮叨干脆利索地夹断在外。

  “……宁逊!犟死你算了!最好别当首座也别学剑,下回大比,让我把你们空翠山打得落花流水!”

  门外传来青年的怒叫,宁逊扬声道:“先赢过谢胜师弟再说吧!”

  门框哗啦震动,仿佛是叫人气冲冲地蹬了一脚,宁逊背抵着门,听见外面已走远了,才拿拳头掩着口,忍不住轻笑出声。

  而下一个不速之客到来时,正是深夜。

  宁逊白日睡多了,连梦也浅,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却发觉床帐外悄无声息地坐着个人,背对着他发呆,他醒时吐息微乱,那人即刻察觉,便回头望来。

  由是宁逊产生一个令人不解的认识:元无雨深更半夜坐在这里,听他的呼吸。

  “山主?”

  困惑中,他仍掀开床帐坐起身来,倒见那人显出些不自然,轻咳两声说。

  “我……来看看你,你……你门上怎么多了个脚印?”

  这般仓促的没话找话显然不足以解释他出现在此的目的,宁逊静静望着他,一言不发,等一个交代。

  元无雨眼见敷衍不过,略有些尬然地坐近了点儿。他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人在眼前,上头的躁气冷却下来,亦知前日里做得太过。

  只是他生平未有过低头服软之时,此间纵然有心说两句软话,宽慰之语卡在嘴边,却总是没法出口。

  “逊儿,”最终他只能干巴巴地问,“这些年来,我何曾亏待过你?”

  这一声问得恳切,却叫宁逊哑然了。

  亏待过吗?

  自来他在空翠山中,吃穿用度,灵石、丹药、法器,但只开口,无有不应,种种微妙的点拨,若不经心察看,绝不可能如此透彻。还有各类心法秘籍,全白捡似的往屋里堆,只怕他学不会。他身为首座弟子的这些年,其实过得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可,不曾亏待过吗?

  那些一望向他就蹙起的眉、叹息,挑剔的、不耐的目光,疏远的举止,吝啬的触碰,无数夹在二人之间的“动明”……

  若师父天性冷淡,那确是他不知感恩不知满足,可他偏偏是见过的。

  见过这个人身为别人师父时,轻言笑语,温柔开怀的模样。

  宁逊垂下眼。

  万千波澜,如今终于连苦海也平静了。

  “不曾亏待。”

  他轻声道:“是我从前,执迷妄想,自毁道心。”

  “那你为什么不肯回来,既是执迷,如何能这么轻易地说放就放?”

  “山主想要从前的宁逊?”

  “……”

  元无雨一时不语,宁逊等待着,眼底浮起一丝讥讽。

  真奇怪啊,既盼他剖石见玉,又盼他不曾转移,宁逊从来都是那个表里如一的宁逊,又仿佛永远在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

  “那若是,从前的宁逊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现在,你在这里。”元无雨终于开口,低声说道。

  “嗯,我在这里。”宁逊平静地说,“夜深了,山主请回吧。”

  元无雨站起身来,却没往外走,而是更近两步,在他面前站住,宁逊盘腿坐在床上,视线只及他腰腹之间,原没打算抬头看他,脸却被一只手托了起来。

  “别叫山主,叫声师父。”

  “……师父。”

  沉默并未延续太久,他便顺从地唤了,元无雨却仍双眉紧锁。二人都知,虽然声音、语调皆与以往无异,其时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一声。

  元无雨目中流露茫然,分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时间,目光却几乎困惑如孩童。

  宁逊的脖子大抵是仰得酸了,眉头微微蹙起,他却仍没有松手的打算,如玉般骨节清隽的手指贴在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几十年师徒分明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刻,他却无端觉得,几十年师徒,他从未与眼前人相隔如此之远。

  他忽然问:“那对草蚂蚱,后来收到哪儿去了?”

  “什么?”宁逊不解地看着他。

  “就是,我叫你丢掉的那对。”

  “……”宁逊眨了眨眼,仍是不明所以地说,“师父既然如此吩咐,想必是丢掉了吧。”

  番外 朝雪夕闻

  “什么猫儿、狗儿的,我不爱养。”

  应无尘扭过脸去朝着窗户,积雪的梅枝压着窗框,沉进一缕凛冽的暗香,她伸手去掸那朵落梅,听见大师兄萧无冲柔声说。

  “那是不同的,你总要收个弟子。”

  山随主人心性,凌苍三峰中,洞霄赤霞弥漫、空翠青雨连绵,唯有玄妙峰会在冬日落雪。

  于是隔日,二师兄元无雨过来赏雪时,应无尘又想起了这回事。

  “收徒?凡人天资相差无几,挑个养眼的便是,过两日我去趟中洲,正好替你留意。”

  元无雨斜卧松下,翠氅滚了一层雪茸,鲜亮俊俏,活像只圆润的绿毛孔雀,应无尘坐在旁边看他捏出一排雪球,神情仍兴致缺缺:“哪儿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在玄妙峰的弟子里挑个便是。”

  “玄妙峰才几个弟子,我看着都不入眼。”

  应无尘却道:“若不在器堂挑选,恐怕学不了我的铸术。”

  三峰山主各有专擅,比如洞霄真人犹擅剑阵,洞霄峰便设阵堂;玄妙山主精于铸器,器堂则在此峰。

  她自觉考虑周详,未料师兄闻言却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的就是你,簪花年纪,便要愁身后事了?”

  应无尘冷着脸站起来,一把抽出道髻上簪的铁梅,插在二师兄欠揍而不自知的漂亮脑袋上。

  “玄妙!”她抬脚就走,玄黑袍摆拂散一地雪球,二师兄还在身后叫喊,“此事可不能委曲求全,你得先清楚,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徒弟!”

  ——想要个什么样的徒弟?

  应无尘沿着覆雪的山阶漫行,喃喃自语道。

  “既是我的弟子,定要学我的铸术。”

  剑修门派出身的第一铸师,个中辛苦,唯她心知肚明。

  “还是算了……那不必是个离经叛道的孩子。”

  可她在剑上毫无天分,曾是枯水剑师门下剑术最拙劣的弟子,倘若不授铸术,这个孩子又何必拜入自己门中?

  应无尘驻了足,低头看着阶沿半个脚印,良久轻叹一声:“……我早就说不想收徒。”

  猫儿、狗儿也好,徒儿也罢,依偎过来,无非想要借她的身躯遮挡风雪,好去到更远的地方。

  可脚踏歧路的离群之人,能给他们指出什么方向?

  遍野银白,草木皆凋,一枝独梅孤介而立,在蓦然飞来的雪尘中,簌簌一抖。

  “哎哟,莫怪莫怪!”

  她不自觉在山路拐角处停留太久,扫雪的弟子没察觉,帚下一蓬净雪扑上道袍,忙连声告罪。

  “无事。”

  应无尘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提步要走,却听那弟子奇道。

  “山主?”

  应无尘留了一眼,是张熟悉面孔。她记得这打扫山路的原是自己玄妙峰弟子,后因入了阵堂,便不常回来了,因而也随口多问一句。

  “林夕远?你怎么在这里扫雪?”

  “有日子没回来,还以为山主要忘了我了。”那高个儿弟子登时眉开眼笑地凑过来,白净面皮,长眉细眼,天生一副带点儿狡黠的笑相,看着倒还算讨喜。

  应无尘没心思听他插科打诨,点了点头,仍向前走,未料那弟子还亦步亦趋地跟着。

  “山主有烦恼?”

  应无尘便淡淡横了他一眼,意思是:“少管闲事。”

  “山主留步!弟子却有烦恼——”

  ……

  “运不起剑阵?”

  “是啊。”那弟子垮下眉头,“教习师父说是我不曾辟谷,灵气不纯之故,这可真是冤枉,饭堂半点不沾荤腥,单吃那兔子菜,我便是修佛也要修成了!”

  “怎么,是洞霄峰纪律严明,不由你跑出去偷吃了?”

  “善哉善哉,”弟子抓抓脑袋,带点儿傻气地嘿嘿一笑,“您日理万机的,怎么这点儿小事也记得。”

  应无尘不咸不淡地觑了他一眼,只道:“我还记得,当初入堂,你在阵术一道颇有天赋,修行上有所疑难,倘若教习不解,可去向掌门师兄请教。”

  那弟子犹豫了一下,却道:“山主可有见解?”

  心法分明已背得滚瓜烂熟,招式发出,却总不是那么个意思,这种感受她自己做弟子时再熟悉不过,于是应无尘想也不想就说。

  “这种功法天性不适,那就换一种。”

  那厢便笑了:“果然弟子还是喜欢听山主说话,无论掌门真人还是教习师父,定是要叫我少溜去山下,按时出晚课的。”

  “少溜去山下,按时出晚课。”玄妙山主猛然记起为人师表,忙肃容道。

  “近日山下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枣泥酥好吃极了,下回也给您老带一盒尝尝?”弟子顾左右而言他。

  应无尘如砌霜雪的素淡面容这才泛起一丝浅笑,教诲道:“御使剑阵,取用的是昊天清虚之气,弟子们往往修习此术,是因容易入门。其实阵堂另有一脉术理,乃是取纳地母玄元,名为‘坐地术’,你不得天气,或可一试地气。”

  “坐地术?那不是藏经阁天字的秘经?”

  “天字阁外有禁制,拿我的令牌去取就是。”

  “可、可天字的秘经,弟子岂能——”

  “秘籍珍稀,束之高阁,只是免使散佚,你既有天赋,有何不可学。”应无尘顿了顿,转头认真道,“……哦,看的时候仔细点儿,别滴上了油。”

  “……”

  她领先几步,发觉弟子没跟上来,诧异地回头,见人还站在原地,面颊微微发红,迎着她的目光,这才如梦方醒般微笑起来。

  “如果山主是我的师父,那该多好。”

  玄妙峰虽弟子众多,却唯有仍旧空悬的首座有资格唤她一声“师父”。

  然而此时这弟子笑容腼腆,语调也并不像是期待或者羡慕。

  应无尘凝眉望去,见弟子目光躲闪,忽又双眉一展,解下腰牌往他怀里一丢:“去借书,天字秘经不易解读,转过山就是参堂,我在那儿等你。”

  参堂,顾名思义,是门中弟子静参悟道之处,亦供奉着历代门人的往生牌,修仙者踏出轮回,原无往生之论,其实只是一种纪念。

  深林中凉气幽幽,参堂终年悄寂,应无尘信步踏过石板,行经陈列往生牌的祠室。

  碑铭掠眼而过,她垂敛乌睫,无心细看,余光瞥见什么,步伐却忽地一定。

  众多往生牌中,有一面原来倒扣着的,不知何时被翻了回来,正面少经风吹日晒,字迹犹新,刻的三字是“林夕远”。

  应无尘讶然怔愣,片刻出神间,身畔帘幕微动,转出个手捧供碟的熟悉身影来。

  “杜洄,你在这里做什么……宁逊?”

  “弟子见过玄妙山主。”

  嬉皮笑脸蹭到身边来的弟子之后,原来还立着一个消瘦沉静的青年,应无尘瞧见他俩手中除了些寻常供果,竟还有枣泥酥和肉包子,满满当当堆了一盘。

  “这是……”

  “师父可别误会,这都是夕远师兄爱吃的!”

  当年东海梦死城开,前往探索的八名弟子尽数殒命,唯有带队的林夕远下落不明,众人心知无幸,但既无尸体,又甘愿相信希望仍存,因此虽为他打了往生牌,却只是倒扣着安放。

  眼前这位空翠首座近才回山,先时仿佛正在东海游历,应无尘不欲细想其中有何关联,却无端抬手,从弟子手中那碟枣泥酥中拈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下。

  新鲜的,绵软、香甜。

  她惯来不爱吃甜食,这时恍然低头,看着糕点正中红印的“五十年老字号”,也只是不知和当初那家“新开的铺子”,是否还是同一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