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29章

  “逊儿,等等——站住!”

  元无雨从没有如此气急败坏地叫一个人,那人竟还置若罔闻,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脚步拖行沉重,显而易见地透着疲惫,却不知如何支撑着,一步一步,只是不停。

  这般迟缓的行进,其实稍一提步便能赶上,但元无雨非要等他自己回过头来,两个人较着劲走了一路,直走到荒郊野岭,他终于耐心耗尽,身形一晃,拦在那人跟前。

  宁逊钝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在叫我么?”

  几缕碎发散落在他额前,投下的阴影令那双眼分外黑沉,元无雨不知何故,竟有些心悸,不甚自然地移开了眼,道:“还能叫谁,这儿还有别人?”

  宁逊不带什么笑意地笑了一声:“有山精,也有野怪,有无数个仰慕山主的逊儿。”

  “够了没有。”方才心猿意马的举动叫元无雨自个儿也有点难堪,此时虽被宁逊硬邦邦的口气煽起了火,却只是强自压抑着,放软了口气道,“若不是你非要与为师犯倔,哪来这些波折。”

  宁逊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拖起步子,从他身畔绕过,径自往前走。

  “你站住!”

  元无雨斜跨一步,侧身挡住,不解道:“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怎么可能真的带个来历不明的妖物回山?”

  “那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妖物。”宁逊道,“那是多年前正当受封升仙之际,因你一言而自愧凋谢,数百年修为从此断绝的牡丹。”

  “他道心不稳,与我何干?”元无雨难以置信道,“他意图取你而代之,你却因这个怨我?”

  宁逊看着他,黑茫茫的一双眼,这次真真切切地笑了:“人心在你眼里,究竟是多么轻贱之物?”

  “少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宁逊,你闹得够久了,该知道适可而止。”

  “我也觉得早该结束了。”宁逊说,“元无雨,我再不想做你的弟子。”

  “……什么?”

  “我不会欠你的,这些年仰承的师恩,我自会如数奉还,往后,宁逊便只是宁逊,与凌苍派、空翠山,再无关系。”

  这话已说至毫无余地,元无雨的面色骤然一变,寒声道:“你再说一遍?”

  于是宁逊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楚地重复:“往后,宁逊只是宁逊,与凌苍派、空——”

  话声戛然而止,被封了脉门的青年愕然睁着眼,身不由主地瘫软下去,元无雨将他接在臂弯,喃喃道。

  “算了,我不想再听你这些疯话……”他自语两句,低垂眼帘,凝视着宁逊挣扎不得的痛苦面容,目光森冷如刃,所过处仿佛能够留下血痕。

  “逊儿,做我的弟子,这些年仰承的师恩,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耳语未毕,背后雨师尖鸣一声,脱鞘而出,元无雨御剑当空,如乘悍风,沿来路迅疾而去。

  ——心中躁郁已压至极点,他还有另一笔烂账要算。

  “不是,等一下……怎么个事儿?”

  杜洄傻站在原地,半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左看右看,只能指着唯一不会跑的、湖心那座孤岛说。

  “这就是那千年蜃兽?”

  ——此刻秘境现形,薄雾散去,那座湖心岛终于清晰地在天光之下展露真容。

  原来那竟是一只半身出水的巨蚌,先时宁逊在夜色中朦胧见到的嶙峋怪石,皆是附着在蚌壳上的藤壶与结块的泥沙,不知经过多少年月,已经风化得如同岩石一般。

  “是蜃兽,只不过有没有千年,就不知道了。”徐春名这会儿终肯坦白,“数年前贫道在东海中捕到这只蜃兽,便以其吐息所成之幻障,炼成了这方秘境。”

  杜洄大惊:“所以先前的幻障,都是你做的手脚?”

  徐春名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笑声道:“事已至此,说这些好像要求情似的,罢啦,权当听我讲个故事……”

  传说中洲神农遗府之地,独具草木灵息,能同开四时之花,后经栽培,渐渐荟萃天下名芳,称为“花国”,其中又以牡丹贵貌天香,令百花皆逊其色。牡丹生在“花国”正位,日日承受无数赞美歆羡,如是百年,花中精魄感应,修出了妖灵。

  天生灵物,纯净无瑕,中洲有能的尊者欲助其早获仙身,遂定于某年花朝大会,封牡丹为万花之首,令其一领花国,以助修行。那年的花朝会因此格外热闹,群芳争奇斗艳,不仅成为人间盛况,亦有许多修士前来游览。

  包括其时已名动天下的空翠山主元无雨。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便是这轻世傲物的天才,四字狂言,竟就轻易点破了牡丹花妖的道心。

  有识以来即是至美至纯的花妖,本能地被那相貌出俗的青年吸引,如同呼应着他的美貌,亦舒展开最热烈的盛放。众人的惊叹与夸赞,于牡丹而言早成为不值一提的杂音,此刻它为目下的美人盛开着,然而年轻剑修醉颜酡红,艳过花瓣,慵然指曰:“不过如此。”

  牡丹数百年来从未动摇、从未否定过的“至美”,在那一瞬支离破碎。

  花妖弃了半成的仙身,就此散尽修为。蓬莱芳机道士最是爱花之人,也唯有他在满园群芳骤然凋谢、众人惊疑不解之时,寻到了即将飘散的牡丹精魄,带回蜃兽秘境之中滋养。

  “你精魄徘徊,便是仍有执念,说与我听吧,贫道自当竭力为你实现。”

  于是牡丹为保灵智不散而陷入沉眠之前,在他耳边留下一个名字。

  徐春名自始便知,那是个不好惹的名字,但他想——

  天下倘若没有牡丹,半壁河山都要失了颜色,如此着实可惜。

  “越说越觉得这事儿搞大了,要不,还是求求情的好。”

  他喃喃说罢,忽然拢起袍袖,躬身向杜洄一揖:“此计乃贫道一人筹谋,无论凌苍道友如何开罪,贫道都愿一力承担,只是——牡丹精魄近才苏醒,蓬莱亦毫不知情,还望不要牵连其他。”

  杜洄既不是能拿主意的,也不是被戏耍最狠的,忙侧过身去,不敢受他这一拜,心中正自叫苦,忽听头顶一个声音冷冷道:“你既知如此,想必也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他连忙仰头,未见其人,却见漫空日光寸寸化作碧色,与此同时,在场诸人无不寒毛一凛,感受到一股海潮灭顶般恐怖的威压。

  杜洄不由得缩了缩身子,饶是他这般年轻一代中拔尖的修为,此时也须强撑着才能站住,而牡丹精魄脆弱不堪,转瞬便被碾散,叫站在一旁的蓬莱执律一把兜入袖中。

  遍野无风,百草却竟簌簌伏折,愈发紧绷的窸窣声里,徐春名神态自若,向头顶千丛针锋般的罡烈剑气从容道。

  “不敢请山主恕罪,便随意处置罢。”

  话音刚落,满天碧光一凝,忽而如潮水卷动成浪,正将起势,却霎然消散。下一瞬,湖心水花乍暴,隆隆不绝,层叠水浪之中夹杂着大石入水的沉闷声响——众人这才看清,山似的巨蚌竟已在这无声的一剑下分崩瓦解,光华流转的秘境亦在剑气撕扯之下寸寸破碎,满岛精心栽培的奇葩异卉,渐渐化作一抹鲜艳云气,被遥远的东海之风一息吹散。

  徐春名身形猛然摇晃,一口鲜血直喷出来,瘦小身躯顿时委顿在地。

  他身为秘境之主,与之命脉牵连,秘境遭到此般粗暴的破坏,内伤之重,可想而知。

  高低是蓬莱八部的长老,纵使他自言与蓬莱毫无干系,倘若当场将人砍了,蓬莱又岂会轻易放过。杜洄见元无雨出手竟毫不留情,忙向天上喊道:“元师伯,还请息怒——”

  又见剑光当空一闪,元无雨身如青电,奄然现身,一手横持凶兵,一手提包袱似的提着面如死灰的宁逊。

  杜洄张了张嘴,几句软话哽在喉头,差点儿咬了舌头。

  “宁逊?”

  话音未落,眼前蓦地一道黑影压来,那“包袱”已被人随手抛进怀里。

  “你看顾他。”

  元无雨丢下一句,便背过身去不再看向这边,杜洄手忙脚乱地扶起青年沉重身子,见他双眼失神地黏在那翠衫背影之上,眼尾还有些泛红,却不知是否是高天风厉之故。

  “怎么气成这样,你又惹他了?”

  好容易解开元无雨封死的脉门,杜洄累得手酸,在宁逊耳边小声问。

  宁逊不吭声地只顾活动手脚,眉框压得很低,黑沉沉的目光近如凝冻一般,杜洄打量着这番未尝一见的神情,惊奇道。

  “……你也生气了?”

  宁逊面无表情,将他凑近的脸轻轻推开,下一刻,人已闪身上前,挡在元无雨与徐春名之间。

  元无雨抬眼见他,蕴在眉宇间的暴怒已浓烈欲滴,宁逊却毫不打怵,大步上前,径自抬手将雨师按下。

  “蜃兽幻障不曾伤人,这一剑足够教训了,剩下的,交给蓬莱处置吧。”

  他轻声地,以近乎柔软的口气说。

  “你待如何?”

  “跟你回去。”

  元无雨那从来都如刀剑般直白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到身后,半晌冷哼一声,收剑回鞘。

  宁逊回头,去扶伏地不起的徐春名,前胸已是鲜血淋漓的蓬莱真人歪在他怀里直不起身,竟还有余裕呵呵一笑,抖开袖子给他看里面毫发无损的花妖精魄。

  “回来做什么?坏了我的好戏。”徐春名用含血的嗓子低哑叹道,“也罢……给你一粒种,来年,种得出牡丹。”

  八部长老重伤,此事报回,蓬莱震动,然而徐春名设计在前,纵然元无雨出手太不留情,也终究无可厚非。

  凌苍几人离开兴州时,是那位清癯如柏的右执律相送,一路无言,唯在相别时叹道。

  “芳机此人自来荒唐,还望山主宽宏大量,勿因此事,与蓬莱相疑。”

  元无雨余怒未消,还没吭气儿,倒是宁逊在后问。

  “芳机真人将如何处置?”

  “这……掌门真人已令他速回蓬莱,往后,大抵是长居海外,再不入尘世中来了。”

  宁逊闻言不语,心中却想:也好,他总可以自由地种花。

  几人登上飞舟,杜洄自觉地去船头驭舟,元无雨领宁逊坐在舱中,憋到这时才没甚好气儿地说。

  “你还可怜起他来了?”

  宁逊低着头,散乱的额发仍未得闲去束,垂下来遮住了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平静驯顺:“我没有。”

  “如此最好,往后你也老老实实呆在空翠山便了,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擅自离开。”

  “好。”

  元无雨在棉花包子上撒不出气,又嫌室内太闷,袖子一拂,大步出舱去了。

  却未知他掀帘离开后,宁逊默然抬眼,一直攥握着的手掌放在膝上,缓缓摊开。

  躺在他掌心的,却不单是徐春名塞来时所言的牡丹花种,还有一颗鸽蛋大小,流彩晶莹的珍珠。

  传言蜃兽之珠,亦能捏造梦幻。

  宁逊黑沉眸中殊无波动,嘴角却微地一勾。

  手指微微用力,珍珠顿时化作齑粉,飞舟正向凌苍青山降落,一阵清风吹开船舱珠帘,那撮闪亮的细屑扬散之际——

  舱中已然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