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21章

  中洲司天台记载过许多年前的一次天象异动,那日紫云堆积,久久不散,云中电闪雷鸣,人皆以为暴雨将至,未料直至中宵,天竟无雨,却是一颗光辉明亮的流星破云而坠,落入一户豪门府上。

  当夜,府中亦传来婴儿新生的啼哭。

  是时有一老道造访,言此儿仙缘颇深,意欲收他为徒,富豪识得那老道竟是凌苍仙门罕少出世的掌门枯水剑师,眼瞧着襁褓之中的孩儿,却不忍就此骨肉分离,老道轻捋拂尘,在婴儿双眼一划,但笑不语,飘然而去。

  婴儿在万千宠爱之下长大,他天生灵心慧性,同龄人牙牙学语之际,已能诵诗百首,又兼粉雕玉琢,浑如菩萨座下金童,愈令父母视如掌上明珠,衣食用具,无不尽善尽美,发觉孩儿唯叫美貌侍婢陪伴时才不哭闹,府中行走者,无论内仆杂役,皆择俊美端正而取,一时街巷之间引为奇谈。

  孩儿长至五岁,容貌如石韫玉,辉姿初露,某日玩耍时无意对镜一瞥,黄铜镜中灿烂光明,那一眼震荡神魂,入相之时,亦离一切相,竟就此了悟道心。其时只闻云外一声清唳,枯水剑师乘鹤而降,拂尘在他双眼划过,稚子稽首拜师,二人就此同归仙山。

  而此后仙途漫漫,万千劫数,亦自镜中色相而生。

  作为剑修,却因镜入道,放眼古今,大抵也是头一份儿,然而没人会因此质疑他的剑。

  元无雨十几岁上,已是四界闻名的一流剑修。闻说他剑在鞘中,单凭剑气,便能斩灭百里之敌,那些艰涩的顿悟、经年的苦修,于他而言,皆是清水明通,信手而就。

  枯水剑师尸解成仙后,大师兄萧无冲承道号“洞霄”,接任掌门。严厉的师父不在了,而长兄如父,自小便待他极尽亲厚,更叫这位天之骄子恣意优游,生平未尝坎坷之味。

  自小栖梧桐、饮醴泉的凤凰儿,容不得半点不洁不净之物沾染羽毛,世俗于出尘的天才眼中,总泛着一股子骨肉油腥的污浊气,熏得人头晕脑胀,唯有名花宝剑、白璧美人,能叫他挑剔的目光暂得寄托。

  蓝溪谢家的公子,便是一块无瑕白璧。

  名动蓝溪的小玉郎,当真生得俊俏极了,看一眼神清气爽,再看一眼八脉皆通,要是能天天留在身边洗眼睛多好——由是他起了收徒之念。

  谢动明先天体弱,而凌苍剑修功法浩然,气意刚烈,其实并不适宜收入此门,但他仍如愿以偿了。元无雨所历的几十年人生中,所欲得者,无不即被拱手献上,因此,那时的他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直到谢动明遭人暗算,区区三头夔兽,便差一点断送了他的性命。

  凤凰栖于高高的梧桐,有多少艳羡的目光慕着他就有多少阴晦的目光怨着他,从前他无所忌惮,雨师不必出鞘,剑气便能叫那些鬼蜮伎俩在百里之外湮灭成灰,但他怎能将心爱的玉璧无时无刻护于巢穴之中呢。

  洞霄真人说:“空翠,再收一个弟子吧。”

  他仍道:“我要最漂亮的。”

  洞霄真人将拂尘轻搭在臂,却忧心忡忡地说:“道之所倚,劫之所生,你因色相入道,命中与相之天魔最是冲克,倘若不自清省,任由因果纠缠,日后恐成大劫数。”

  他想起谢动明,微有动摇。

  洞霄真人便道:“此番听师兄安排,挑个最能打的,也好叫你省心。”

  他答应之后,悔得飞快。

  ——选徒当日,他放眼四望,无有脱俗仪表,便已心生惫懒,未料最终站在眼前的,竟比座下一众平庸容貌更不堪入目。

  那小孩儿精瘦干瘪,树枝子似的身板全无美感可言,更兼满头满脸都是污血,头发泥泞地蜷在背上,衣服也肮脏黏连,近乎看不出人形,他只望见一眼,就觉身遭空气都不清净了,

  唉,当真要收这么个小孩儿当徒弟?

  空翠后山有一眼灵泉,泉底铺满了晶莹玉润的卵石,日光照下,粼粼生辉,极是美观。可现在,里头忽地丢进一块沾满泥土,棱角崎岖的丑石头,他不甚开心地随口给那石头起了个名字,转身就走,不愿多看一眼“石头”的表情。

  起初确实不满意,一见就嫌,便干脆不见。好在石头确实省心,刻苦又听话,自个儿躺在池底,嵌满泥土的凹陷中也生出细细青草。

  看久了,便渐渐觉得有点儿顺眼,但他记得自己偏爱的下场,每每想到——去瞧瞧他吧?一念却往往伴着另一个姓名而起,便又兀自按下念头,调转脚步改向蓝溪而去。

  放弃修仙之路后,当年的无瑕白璧身上转瞬也有了岁月刻痕。

  曾被称作“琉璃”的少年到底短寿,未及知天命之龄便病笃在床,这么多年来元无雨为他搜集了不计其数的灵草秘方,却终于无力回天。

  青春年华时再美的色相,老去后也逃不过双目浑浊、皱纹丛生。

  奄奄一息之际谢动明拉着他的手仍叫“师父”,又说:“这些年来,师父常来看我,却未曾见过师弟呢。”

  当年就心思清通的少年聪慧依旧,仍能将他自个儿不愿直面的心思一眼看穿,轻声叮嘱道:“既是无缘长久相伴,师父合该珍重眼前之人。”

  元无雨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自来他情丝淡薄,道心之中万物一空——师父曾道那即是天生“仙缘”——故此这时心绪不宁,理应不是目见美人凋零之故。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这才察觉,是因谢动明临终唤的一声“师父”,叫他想起了那块小石头。

  数十年光阴流过,磐石毫无转移,他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已将那个孩子的呼唤当做新的习以为常。

  一时间心乱如麻,安葬了谢动明,他才翻看洞霄真人的传信,心魔大多为修士难言之隐,信中为避人眼目,只是简言带过,仅道弟子身犯大错,跪在洞霄峰上请罪,这时已经过去三天。

  他心中一惊,匆匆赶回,方知原委。

  原来是心魔啊,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在他清水明通的灵台之中,什么魔障、苦执,都不过庸人自扰,虽如蚊蝇总是扰人,又能成什么妨碍。

  所以,小石头为何不高兴了?

  细细想来,竟无端倪。他确实没怎么留意过这弟子的喜好与心情,这时灵机一动,却想起前阵子,拿走风伯时弟子惊慌的模样。

  ——是想他的佩剑了?

  那把风伯剑在打造之时,顾虑到原主弱质,加入了一种罕见的灵铁,令剑重比寻常的剑更轻七斤三两,弟子用不习惯,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只是由于锻材特殊,哪怕以师妹玄妙的铸技,也必须以娑罗江蛟的密鳞冷火熔剑,否则无法轻易改铸。

  蛟妖潜于娑罗江底的地隙,百年难得一见,因此他只将此事寄下,总归缺斤短两的剑,弟子也愿当个宝贝天天背着,便就由他去了。

  这一年,却正逢百年不遇的暴雨,蛟妖暴动,出江作乱,他想起这回事,恐怕其他人笨手笨脚,亲自带队前去取回密鳞,终能重铸一把合用的风伯。

  算算日子,玄妙那边也快将剑铸好,倘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弟子,总能叫他开心了吧。

  站在掌门师兄的洞府中,他心思乱飘,猛然听见师兄说什么“禁闭百年”——

  伤了两个弟子,又不曾出人命,留下好生教养便了,哪里用得上这样重罚?他忙开口要护,却见徒儿重重将头叩在地上。

  那般肝肠寸断的眼神,此后数次回想,仍叫他困惑而愈觉烦躁不已。

  石头胜在安静省心,不比金贵的仙芝玉草,须得时时精心呵护,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方便,但现在一些事情好像发生了变化。

  ——变得不再那么理所应当。

  怪哉。

  他略有些不耐地想,但为了回到从前的模样,权且……再花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