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轻身跳上高台,杜洄这才发觉他空着两手。

  “你的剑呢?”

  他没答,转身向台下围看的弟子一抱拳,扬声道:“烦请诸位同门借一把剑。”

  人群安静,密密麻麻的眼睛只盯着他,少顷,哐啷一声,一把寻常铁剑被扔上台来。

  “多谢。”宁逊颔首示意,却听到玄妙峰的队伍中有弟子低声说:“剑都不带,空翠山的首座架子倒大。”

  他愣了愣,刚想解释,未料却是杜洄的声音抢在前头:“哦,是我忘了,风伯眼下正在剑池养护吧。阿祺,也替我换把一样的剑。”

  师父将风伯送去养护了?

  ……是要将他使用过的痕迹也抹去吗?

  剑归旧主,明明是理所应当,可……

  灰暗的情绪如背阴处滋生的苔藓,不留神又要染上心头,宁逊强自镇定杂念,因眼前青年已拔剑出鞘,傲气凌人道:“我可不占你便宜,宁师兄,请赐教。”

  话音未落,快剑已卷着山雨未驱净的炽热残息紧咬而来。

  杜洄擅快剑,机变刁钻,无孔不入,虽在门内少有敌手,却并不很能服众,不喜者称之为“阴险剑法”,以师父的话来评价,则是“剑乃君子,见不得这般小家子气”。

  他自个儿的师父玄妙山主倒没什么意见,反而依其特性,专为他打造一柄软剑折流,更叫此人的阴险剑法如虎添翼。

  杜洄与他较劲多年,胜少负多,出手从不吝惜狠招,剑光迅如银蛇,径袭手腕,竟打算第一招就来挑他的武器。

  宁逊以静制动,反手回拨,交锋的刹那间,他能在杜洄眼中看到一丝喜悦闪过——因为他所用的,正是那日演武输下的招数。

  然而这次手中不是轻灵华美的宝剑,铁剑朴重粗拙,反倒承受得起劲力灌入,银蛇只似绞上纹丝不动的石头,没将对手折断,反把自己缠死了。

  杜洄直冲冲撞将进来,右臂顿时受制,匆忙抬左手与他交击,连退数步才敢停下,惊诧地说:“你也是怪了,随便拿块儿铁倒比天阶宝剑使得好。”

  台下弟子叫喊起哄,宁逊平定吐息,初占上风,争胜的快意几乎也要使血热起来,听见这话,耳后却立时一口冷气吹来,那邪声又絮语道:是了,你用这凡铁最为合宜,只因自己本是废铁泥尘那般货色……原不能与玉样的人相比的。

  他握剑的手不由得紧攥起来,既觉无地自容,心里却提着自己,绝不能挫师门脸面,一时足下摇摇欲坠,仿佛已站在危崖边缘,半分没有底气,却还得硬着头皮说。

  “用什么都一样。杜师弟,剑法当以扎实为要,不应太过依赖兵器。”

  他本讷于言语,这话出口,倒像嘲讽对手武艺不精似的,杜洄的脸顿时涨红,咬牙道:“哼,师兄点拨的是。”

  插曲过后,杜洄急着挣回风头,攻势愈疾愈猛,宁逊全神应对,虽不落下风,为图稳妥,却只是固守,纠纠缠缠地斗过四五十合,台下有弟子按捺不住高声叫道。

  “宁师兄,进攻呀!”

  那声音熟悉,该是空翠山的弟子。宁逊微一分神,台下无聊的嘘声随之纷纷涌入耳朵。

  “我说空翠山的首座平时就不常露面,原来打起架来也是个缩头乌龟。”

  “阴险剑法对乌龟剑法——哈哈,不正是一物降一物!”

  “宁逊师兄功夫倒扎实,不过,可真不像是那位的弟子……”

  他不知听到什么,坚如磐石的防守猝然有了裂痕,杜洄只等他露出破绽,早已蓄起身体的银蛇弹向空门,宁逊撤身回挡,运力不及,忙以左手抵住剑面,凡铁却终于承受不住反复碰撞的巨力,剑刃崩裂,碎片割破手掌,顿时鲜血直流。

  杜洄轻啧一声,收剑道:“下去包扎吧。”

  宁逊看也不看,随手将血一抹,又欲再上前去:“还没分出胜负。”

  “别打了,你的剑都断了。”

  “换一把剑,还没有分出胜负!”

  他没觉出流血正成串顺着指尖滴落,早有药堂弟子向这边奔来,拉着他的手臂将二人分开。

  杜洄皱眉道:“方才可是你落了下乘,若是面对敌人,早就没还手之力了,咱们大比点到为止——是你师父说的,非得到生死之间才肯认输么?”

  宁逊胸口起伏,还欲再言,却叫两个药堂弟子左右架着,不由分说地往下拖去,眼睁睁看着杜洄将铁剑随手一丢,站在台中得意道:“还有哪位同门想来指教?”

  俨然一副胜者态度。

  “行了,宁师兄,裹伤要紧……”

  药堂弟子也七嘴八舌地劝他。

  宁逊咬牙,扬声道:“包扎完,我们再决胜负!”

  台上已经闹哄哄地开打,平日沉默寡言的人难得放开声音,却竟没人注意,唯有身后两个药堂弟子小声嘀咕道。

  “方才比试时,可没看出他这么争强好胜……”

  药堂弟子替他清洗了伤口,宁逊这才看到掌心伤得皮翻肉烂,着实不轻。

  “宁师兄,伤口沾了剑锈,要用药水冲洗干净,你忍着点儿疼。”

  宁逊垂着头,低声说:“有劳。”药堂弟子拨开他的伤口挑出铁屑,粉色的肉不断渗血,又被冲得发白,他冷眼看着,却觉痛也离得很远,心中仿佛撑开把伞,将五感都撑得钝钝的。

  血流出、冲走……他骤觉一阵目眩,合上眼,又仿佛正冒着大雨在山路上急奔,原以为撑着伞就淋不到雨了,却没注意衣摆已溅满泥泞……所幸没被师父看到。

  师父的洞府紧闭着门。

  宁逊忽然感到呼吸困难,那把“伞”越撑越大,终于变成异物般的存在,挤压的疼痛从脏腑传来,他猛地抽一口气,把药堂弟子吓了一跳,忙道:“师兄再忍忍,快好了。”

  “不,没事……”

  他才张口,就被一阵极热烈的叫好声打断,药堂弟子也抻着脖颈去瞧,高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输了!”有弟子幸灾乐祸地应道,“杜洄输给空翠山了!”

  “什么?谁?”

  “还能是谁,谢胜呗!”

  “谢胜?好耳熟的名字……哎呀,宁师兄,别乱动啊!”

  空翠山的首座弟子腾地起身,手上拖着半截麻布,稀里哗啦带倒一串儿药瓶。盛着上品伤药的瓷瓶从他手边滚过,摔碎在地,药堂弟子惊呼不迭,他却置若罔闻,双眼直直盯着比武场上,正意气风发,在欢呼声里向众人抱拳致意的少年。

  杜洄忿忿地站在一边,右肩衣衫破裂,那是……宁逊分辨出,那是余霞成绮的剑痕。

  ——几日前,一个阵雨不绝的昏暗午后,他在树下亲手教给少年的一招。

  “……你必然是听过他的,他呀,可是空翠山主的上一任首座弟子,谢动明谢师兄的族弟!”

  “当年那位‘琉璃君’的族弟?蓝溪谢家当真人才辈出,打败了玄妙峰的首座,他这回定要扬名了……”

  弟子们兴致勃勃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宁逊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他不由得缩紧肩膀,预备那个声音又从脑后发出讥笑,然而耳畔一片寂静。

  寂静中,他终于近乎绝望地承认了,他并非璞玉,只是一块无能又懦弱的,不讨人喜欢的石头,叫师父打磨多年仍不能满意,却把他的心磨薄了。

  从前不怕摔打也不怕痛的一颗石头的心,而今只剩一层透出血脉的薄壳,然后,在遮天蔽日的欢声里,那层壳也“嚓”地裂开。

  鲜血淋漓中,愿望破壳而出。

  ……

  大比热热闹闹,直打到傍晚时分,战败的弟子纷纷散去,围观者愈渐稀少,谢胜仍守驻台上,杜洄坐在他脚下的台阶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看来没有别人了,去剑池挑剑吧。嘁……输给你小子,真不甘心。”

  少年眉目清朗,经了整日苦战,笑时仍温文如玉:“杜师兄可是要输给宁师兄才甘心?”

  “我本以为……等等、才不是!那家伙今日分明——”

  “杜师弟。”

  二人斗嘴之际,旁地忽然有人唤道。

  “这会儿还挑战?谁啊……”杜洄一边转头,声音忽而诧异地拔高,“宁逊?你怎么——啊?你不会还想打吧?”

  “咱们还没分出胜负。”

  “你不要太纠缠不休了!不就是今日输了一阵嘛,你合起来才输我十三阵而已,我输你八十七阵我还没算呢!”

  谢胜也在旁劝道:“宁师兄,你的手受伤了,还是改日再比吧,我来给二位师兄作见证。”

  宁逊却转头向他,道:“请谢师弟少待,胜了他,我们再战。”

  “哎宁逊你别太瞧人不起……”

  杜洄一跃而起就要上前,却被谢胜按住,嚷道:“择金台是玄妙峰的地盘,你们空翠山可别想以多欺少啊!”

  “不是……”谢胜紧抓着他的胳膊,低声问道,“你看,宁师兄的眼,怎么变红了?”

  那方宁逊对二人的异样神情全无察觉,抬头看看天色,又说:“你们两个一起上,也可以。”

  夕阳映照下,他双眼眼白通红,宛若浸血,望向谢胜时,却仿佛流露出一丝歉意。

  “抱歉,谢师弟,我不会让你夺走风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