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猛地睁开眼,后背已被虚汗浸透,短暂的清醒中,竟不能认得床帐的花纹,他盯着帐顶愣了半晌,绷紧的身躯这才放松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凌苍派了。

  在并不熟悉的环境里,宁逊本没打算睡得太沉,更别提心魔残念偶尔还会缠绕神识,让他做一些不算愉快的梦。然而心魔镇灭后,他耗损甚重的精神尚未养全,又接踵投入奔波之中,近日来频繁昏睡,竟已有些身不由主。

  气行紊乱,宁逊无意调息,掀帐起身,推开窗户,春夜的微风将冷汗吹干,东天正隐隐泛起白色。

  深春时节,屋内已有些发闷,他呆立了一会儿,忽然想要出去走走,伸手推门,一圈禁制的紫光却登时在客栈四墙浮现出来。

  紫电噼啪一闪,宁逊被灼痛手掌,不由得倒退一步,与此同时,竟有个黑糊糊的东西从屋顶阵纹中砰地掉落下来,正砸在他脚边。

  “哎哟……”

  黑糊糊的东西发出一声惺忪的呻吟——那却是个身量瘦小的人,从头包到脚的黑袍底下,只能看到他猴子似的佝偻着身。

  “宁同修,天还没亮呢,想到哪里去?”

  宁逊抬眼看见周遭阵纹渐渐隐去,略有些无奈地说:“只想出去透口气,你未免……太过警惕。”

  猴子似的人自个儿倒不觉得尴尬,步履沙沙,走近前来,黑袍底下伸出一只枯瘦的小手,在他衣袍下摆轻轻抚摸,嘿然道:“宁同修,你不知自己是多么难得的奇珍,小道可决不能轻易放过。”

  “我答应了你,就不会走。”指甲刮破衣料,发出织线勾断的声音,宁逊却恍若未觉,双目茫茫低垂,末了又苦笑一声,“更何况,我现在还有何处可去。”

  那人仰脸向他微笑起来,窗纸渐渐被天光照亮,此时已经可以看清,他面容幼圆,与十来岁上的孩童一般,苍白的脸上却竟布满了裂纹般的咒疤,原该稚真的一笑牵动疤痕,反而叫表情更加可怖。

  这副孩童身形、恶鬼容貌,无论怎么看都算异常,除非以一种归类作解——魔修。

  魔修枯枝般的手指顺着衣摆攀爬,直至牵住宁逊被禁制灼伤的手掌,一股浊暗的灵力涌出,令交叠的新旧伤口渐渐愈合,他扣着宁逊的脉门,像抓着费尽辛苦才得来的珍宝,心满意足地说。

  “无妨,无妨,很快就可以开始了。”

  宁逊离开凌苍派,迄今已有半月,被这名叫木昧的魔修挟制,则是几日之前。

  当日他于洞霄峰顶自请废丹卸剑,除名于师门,师父……空翠山主终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挽留。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天大地大,竟不知去往何方。

  内伤愈渐沉重,黑白不分地捱了十几日,灵力终于连辟谷都支撑不住,那天他走入集市想换取食物,却被当做叫花子打了出去。

  宁逊自小也是穷苦出身,然而拜于空翠门下后,数十年的衣食无忧几乎让他忘了人间,此际只如一具行尸走肉,哪有自保之力,天旋地转过后,人已经躺在墙角的烂泥里,汤饼的香气从街边食摊飘来,他神志恍惚,不由喃喃一句:“好香。”

  那时却竟亦有一人贴在身侧窸窸窣窣地嗅闻,并在他耳畔赞道:“是好香啊。”

  宁逊只觉头顶一暗,努力掀起眼皮,望见咫尺外一张碎瓷般裂纹密布的脸。

  ……

  “不愧是空翠山的首座弟子。”

  木昧两指按着他腕上脉搏,诊了片刻,点头道:“初见你时气海几乎耗竭,没想到仅仅三日,灵力便蓄回了五成,承受灭绝炉,应当已经不成问题。”

  宁逊默了默,没问要“承受”的是什么,只道:“我已不是山主的弟子。”

  木昧将他了无生气的神情看在眼里,又嘻嘻笑了:“好罢,小道就叨扰到此,天色还早,宁同修何不再歇息片刻,明日——啊、是今日,多有费神之处呢。”

  他说着,拖起黑袍,绕过宁逊的腿沙沙地往外走去。这魔修为看守他,特地住在正上方的房间,禁制触动时,直接借阵法从楼上掉了下来,这会儿却要自己再爬回去。宁逊见他小步蹒跚,纵然心无波澜,仍叹口气道:“你不放心,同住一间就是。”

  魔修未答言,矮小身影已钻出门缝,落下的轻笑声如屋内昏暗天光,朦胧中辨不清幻真。

  这厢宁逊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回头,在窗前坐下。破晓时分,万籁沉眠将醒,反而最静谧,他在那静谧中渐渐想起师父……不,如今只该称作山主,曾经一声声唤他的“逊儿”。

  失望的,厌烦的,拖长了声,忍无可忍的。

  又想起木昧抓着他的手,神叨叨地重复:“你是百年不遇之至宝,举世难得之奇珍……”

  晨光湿亮,照入瞳孔,像蒙了一层水色,宁逊低下头,漠无表情的面容上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木昧再来,已是日头西沉,逢魔时刻。

  宁逊仍坐在窗前——正如前几日一般,不言、不动,只如泥塑木偶般空空地消磨过去。见了木昧,他也无甚反应,任由魔修爬上座椅,将一只青铜法器放在二人之间。

  “这就是灭绝炉。”木昧道。

  青黑色的法器散发着浓郁的魔息,宁逊体内灵气虽恢复些许,内伤却因消极的拖延尚无起色,身体虚弱几乎与凡人无异,叫魔气一冲,略显难耐地合了合眼。

  “宁同修,你就不问问我想拿它做什么?”

  这件法器恶名在外,宁逊其实有所耳闻,“十恶境”中排名第四的梦死城,便是此器使得三百修士心智失常,自相残杀。

  但他只是平静道:“无所谓。”

  无所谓。

  杀他也好、炼他也罢,失路之人,早已没有去处容身——更何况,哪怕是如今形如废人的他也能察觉,魔修布在这座房间的禁制又厚了一层,此间若逃,非叫那紫电先炸去一条胳膊不可。

  “嘿嘿……放心,它与小道一般,亦舍不得伤你分毫啊。”

  木昧枯瘦的手指拈起法诀,灭绝炉通身发出灼烧般的暗红色,便见一股烟气从炉中窜出,直直打入宁逊眉心。

  一瞬之间,宁逊只觉识海猛然震荡,灵丹蕴起金光,想要抵御魔气侵入,然而黑雾茫茫,顷刻便铺天盖地,丹田剧痛如剖,意识沉没前,他听见魔修幽幽道。

  “宁同修,入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