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七冷然道:“是。”
“那就好, ”金玉帝满意了,半点儿不看皮七的脸色,只洋洋得意地朝下首众人望了眼,“莫要怕, 朕也是好相与的人。你只消尽心伺候好曜希君, 今后荣华富贵, 朕都不会亏待你。”
这就是所谓的打一鞭子再给个糖枣。
照归锦自觉他驭人之术学得不错, 改明儿可以去找潘公要褒奖。
皮七仍道:“是。”
一旁的婉夫人早瞧出这位凶神恶煞, 听侍女耳语了几句, 连忙笑着劝皇帝道:“陛下,快到晚宴了, 今夜曜希君说要带小宠去水榭赏月, 咱可不能坏了人家的意兴不是?”
照归锦现下也觉得婉夫人比余东羿更顺着他,更令他得趣些, 索性摆摆手对皮七道:“那你便退下吧,伺候不好, 朕唯你是问哦。”
皮七额角的青筋似乎是跳了跳,仍沉默着礼貌退下。
·
冥顽不灵、性情娇憨的少年郎,登基近十年, 毫无长进可言。
偏偏这少年郎就是做得了偌大中原鼎盛王朝的一任君主。
从照归锦的举手投足、喘息轻语间, 皮七更清楚地望见了燕京大照繁盛皮囊下那苟延残喘的真实面貌。
若照王朝只是一个这般大而虚弱的泥足巨人,料想今后大晏君主图谋要携百姓重返中原, 也不过是耗时长短的问题罢了。
金玉帝不值得一提,唯有那潘无咎还有余氏, 值得警惕。
现下两方乱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无论凌霄卫与余家军是孰赢孰输, 于大晏而言都有利无害。
且静待时机。
·
再一呼吸间,皮七从思绪中跳了出来,人已然被侍从沿着雕栏幽径领去了沧浪水榭。
水榭阁楼上,余东羿早吩咐人派好了香炉、屏风,一应陈设都是应了邵钦的心思,按最雅、最质朴来的。
皮七落座,只觉得这水榭太别致,恍惚给他一种重返故土的熟悉之感。
再看席面上,许多菜——松鼠鳜鱼、蜜汁火方、野笋炒肉……竟然都是他曾经爱吃的中原菜。
多少年不见了,余郎竟还记得他的喜好。
可皮七偏偏半句也不提菜如何如何就落了座,余东羿也不问,光是给他碗里夹肉,嘴里闲话说:“趁热多吃点儿,今晚有场大仗要打。”
什么仗?出城的仗!
·
是夜。
晚夏、初秋交汇之夜,略微寒凉。
夜空阴翳,不见丝毫星芒。
是朔月。
大照这片土地上,百万里疆域,向来月都极亮,鼎盛时,能如烈日一般呛人眼。
可独独朔月这一天,人见不到月。
月无,繁星也似乎跟着隐匿。
遂天地无光。
激起的水雾融进夜色里,像黑龙的吐息逸散进地狱。
李大人是凌霄卫,该心狠手辣时绝不优柔寡断。
凌霄卫堵在了沧浪空道的正前。
是,就是白天余东羿“捧天女”过的那条空道,在瀑布正下方,相当于花果山水帘洞的出口。
余东羿上前一步与禁卫长对峙。
余东羿皮笑肉不笑,拱手道:“李大人,我以为您白天放洒家进仪仗、又护着我俩进沧浪宫是要放过我们了?可这现下这情形,您又是何意啊?”
“是要放人,”李大人也跟着笑,绕着弯道,“但是,也不是。”
余东羿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语含威慑道:“别这样兄弟,咱俩认识几月好歹也算有点儿交情?您要不给余某人透个底,就说说潘公要你守在这做什么?”
“慎公子,”李大人语重心长道,“这磐石怎么开,您应该比我等更清楚吧?尊主本意也不想为难您,既说了让您去天涯海角溜达一圈,又哪儿有不放人的道理?”
“可放了您,不代表能放他啊?”
说罢,李姓凌霄卫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余东羿身后的皮七。
皮七已然持剑,警惕而立。
潘无咎果然还是想把邵钦杀了。
余东羿一叹息,耸肩,后退两步,行礼道:“那就望李大人海涵,恕我余某人,不能从命了。”
还说什么?打!
余东羿传音给皮七:“冲进去!不必管我!”
皮七冷然望了他一眼,沉沉颔首,应声而去。
男人早隐晦地暗示过皮七,转机就在磐石下,在空道另一侧那条不见头的幽深隧道里。
所有凌霄卫的剑锋都直指皮七要害而去,死戳命脉,半点不留余地。
余东羿只能以身相互,就挡在皮七背后,擦碰间,身上挂了不少彩。
受第一刀时,余东羿就心头一惊。
他挂彩了啊。
潘无咎若不下令,哪个凌霄卫敢劈刀砍他根寒毛?
可即便瞧见余东羿身上血痕斑驳,那些凌霄卫也半点儿不带犹豫地径直提着剑往上冲。
余东羿:【潘无咎这是什么心思?老公可以死,情敌不能活?】
419:【公公不是早知道您天赋异禀,轻易死不了的吗?】
可潘公公不知道起死回生、化腐朽为神奇都得需要实打实的经验值啊。
李大人恨铁不成钢道:“慎公子,尊主对你赤心相待,你既要离去,走便是。可临去了,又何必这般对一个尊主的仇人拼死相互呢?”
“哈哈!那就是洒家跟你尊主的事儿了。谁仇谁?还不一定呢!”
说罢,余东羿攒足了吃奶的力气,终于跃升腾空而上,一掌击打在那千斤重的黑曜磐石之上。
骤然间,不知是何处水灵相撞,瀑布喧哗里,机关咔嚓声不绝于耳。
“轰隆!”那磐石竟如有灵智一般,开始晃着身往下飞速坠落。
拳脚还在来回交战,刀剑无眼。
在无星、无月的万里长空下,飞溅的血花只给人带来黏腻滚烫的灼热感。
余东羿与李姓凌霄卫缠斗,同时不顾浑身伤痕,一掌、接一掌地去敲击那块磐石,每一次掌风都落在不同的位置。
李大人不觉凌厉,忙吩咐属下道:“掌灯,记下机关。”
余东羿一听,恍然大悟,笑道:“好啊!原来你们凌霄卫知道密道在哪儿,却不晓得解谜的天干地支?哈哈,那岂不是干看着进不去嘛?”
余东羿道:“怎么?太上皇对潘无咎那么好,却连个大照沧浪宫奇门遁甲的口诀,也不肯分他一条的?我还道无咎叔叔多得圣心呢?到头来太上皇都驾崩了,他不还是给个死人当看门狗!”
李姓凌霄卫勃然大怒,冲将而上:“闭嘴!休得羞辱尊上!”
攻势更猛烈了,余东羿吐了黑血,朝隧道深处一瞧。
皮七也早已摆脱了原地的纠缠,身形一闪钻了过去,连带着许多凌霄卫都跟在皮七身后直冲而去。
余东羿仍在不断地掌风击时,拍打的举措里夹杂着某种奥妙的韵味和节奏。
一下,就差最后一下,还差最后一下。
待这一下磐石落地,堵住了隧道出口,任他多少凌霄卫跟着皮七钻进去又如何?
等到了里头,哪里有机关,哪里有置人于死地的暗器,就统统只有余东羿知晓在哪儿了。
届时,要收拾几个土鸡瓦狗还不手到擒来?
“轰隆!”
可就在这最后一声,余东羿眼尖,瞅见了某个偷偷要溜进磐石底下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显眼,娇嫩的人穿的是缓带轻裘。
他左右还围了几个跟他一样腿脚无力、弱不禁风的侍女子。
不是金玉帝是谁?
“操!你他妈来添什么乱!”余东羿当即破口而出。
这可是在沧浪空道的正当口啊。
等磐石一落,人就是有原地进,无原地出。
余东羿又不能把金玉帝给塞去地下,再带着皇帝出了燕京城从千里之外爬出来。
将一国之君带离燕京,那他属于想是绑架皇帝造反了。
余东羿狠心夺了剑,猛刺了李禁卫一道,最后一击磐石,拎着照归锦的脖子就把人往外带出,飞奔朝远处。
“嘭隆隆!”
刹那间,地动山摇。
这就是最后一击。
“哥!哥!磐石,落了!”
“原来那块石头真的会落!”
照归锦惊愕万分,被扛在余东羿肩上,瞧着整个沧浪水瀑宛如坍塌一般分崩离析。
随着磐石轰隆坠落,就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整个沧浪宫的地势也顷刻间大变。
宫殿似乎在移挪,仿佛沉睡多年的巨兽正在苏醒。
还有凌霄卫追上来,余东羿死命朝着沧浪宫某一处奔去。
“哥哥为何要去父皇的寝殿?”照归锦惊呼。
“还为何?急着救人命啊!我的小祖宗呦,多亏您的福,哥好不容易把家里的小美人送到沧浪地下,自个儿却没能一道儿钻进去。”
“那地儿跟下去一水追兵,下头又黑又暗,随便踩了啥都是要人命的东西。洒家再不赶紧下去捞他远走,一会儿里头囤着的就成一滩肉泥了。”
就方才巨石“哐当!”落地,那当口——
凌霄卫急着追皮七和拦余东羿,余东羿急着往里钻去救皮七,照归锦急着好奇里头的机关,三方人都急得要死。
想要余东羿先摆脱了李侍卫的纠缠,再把小可爱连同他那一串侍女推出洞,最后还得自个儿回身往里钻——
这样的一套必须得赶在瞬息之间的工夫内完成,倘若瞬息不成,那巨石就落地砸皇帝了。
简直比登天还难!
此时照归锦就感觉他要登天了。
余东羿别的不行,最擅长逃命。
他轻功向来了得,如今憋足了气劲儿一飞冲天,就好似雄鹰展翅一般,把照归锦举得像在云端上漫步一样。
“哥哥轻功好快啊。”照归锦深吸一口气,迎着扑面的凉风心旷神怡。
“呼,呵,是快,过奖……”余东羿全速前进,风驰电掣,光顾得上喘气了。
照归锦却陷在飞檐走壁的畅意感中,对余东羿的疲累浑然未觉,反倒轻轻扒拉一下余东羿的大脑袋,逆着风,稍微哽咽了一下喉咙,自责道:“是我给哥哥添麻烦了吗?抱歉,哥哥,我只是想去瞧瞧那风铃的响声从何处来……”
余东羿道:“那是磐石的机关……祖宗您要看就看,这大晚上过来,黑灯瞎火的叫人掌个灯不行?连禁卫都没瞅见您藏在石头背面儿。”
照归锦嘟囔嘴:“掌了灯岂不是要被李首领给发现了吗?他肯定不会让朕进里头的。”
合着小可爱还是蹑手蹑脚,自己偷偷进去的?
余东羿听了是又气又无奈,两条眉毛都耷拉成八字形。
要怪也怪今晚上实在太黑,就连凌霄卫都免不了有几成夜盲的。
还得是余某人顾盼神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没给潘无咎多出个又扶持一任幼帝的新机会。
照归锦本人可一派乐天着呢,他又喜滋滋问:“哥哥说那般莫测精妙的脆响是来自磐石,那岂不是沧浪隧道地下也有些玄机喽?哥哥现在要去父皇寝殿,是不是也能进到地下?”
余东羿刚把屁|股后的凌霄卫甩脱,长喘了口粗气,苦笑着说了句:“呼,陛下真聪明。”
小可爱这会儿倒是有眼力见,又猜得准了?
余东羿恨不得给他来两皮坨。
可一转眼,待到了地儿,把人撂下来,看照归锦一身雅致的衣衫被揉乱、一头精致讲究的发髻被风呼啦成稻草的的样儿,余东羿攥起的拳头又忽然握不紧了。
人小家伙睁着两颗水汪汪的大眼珠子,就这么楚楚可怜地、小鹿似的仰望着你。
有一说一,任哪个男人见了这一幕,都舍不得下狠手。
于是余东羿把两皮坨分了分,自己一坨,小可爱一坨。
照归锦顶着红彤彤的脸蛋,两颊都被捏得肿了个鸡蛋大小的鼓包,差点没哭出来。
“下次不准到处乱掺和,听见没?”余东羿没好气地登上了废殿的台阶,扭头朝他伸手,“赶紧的,跟上来。”
“唔,好。”照归锦揉了揉烫呼呼的脸颊,将龙爪递到了余东羿的手心里。
·
这里是太上皇生前常居的殿。
太上皇驾崩后,出于当今和九千岁双方有意无意的某种忽视,此处不再有宫人进出,被划作成了一处荒芜已久的禁地。
“哥,好黑……我怕。”
“不怕不怕噢,”余东羿刚爆了股力气,这会儿子有点儿虚脱,只能拍拍小家伙,敷衍地安慰两句,“哥给你点个灯。”
黑暗中,余东羿摸索了个烛台出来。
太上皇晚年沉迷修道炼丹,殿里常有硫磺硝粉等易燃物。
余东羿就寻着记忆找了两块金石打火,蜡烛灯芯沾上点粉末,一会儿就打起火星子来。
照归锦就在旁边看着,惊呼神奇,一口一个“哥哥真棒”、“哥哥真厉害”。
“哥哥现在还得去当拯救爱人的盖世大英雄。”余东羿顺着他的话,揉了他一把。
时间紧迫,着急救人。
就这说几句话的闲工夫,余东羿是半点儿没闲着。
他点了烛台,又朝内室走,转动了某处玉瓶,解开暗格,又从暗格里取了钥匙,推开了书柜。
书柜后有暗门,余东羿打开暗门走下地室,用钥匙拧开了地室的门。
照归锦亲眼目睹,细细地数:“暗格、书柜、地室门,居然有三层。”
“第四层在这儿呢。”
进地室,往下走了好长一段,余东羿蹲下了身戳了戳某个圆盘。
这圆盘奇妙,天干和地支各自刻了里一圈、外一圈,最外围嵌了些玉珠。
其材质,竟然也和那沧浪隧道上悬空的磐石是一样的,呈现出诡异的净黑光泽。
“叮叮!”照归锦用指节叩叩圆盘,那如大小珠子落玉盘一样的清脆声响,令他欣喜。
“就是这个!”照归锦喜出望外道,“哥哥也通这里的奇门遁甲吗?”
“通,”余东羿终于摆出了一副极罕见的正经神色,“非但通,哥哥还得教你。”
照归锦登时一愣。
上次余东羿这般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话,还是在他将自己牵出冷宫头一次带到太上皇寿宴的时候。
余东羿捏了几颗玉珠,按戊、庚、癸等天干,辰、午、未等地支方位,错乱地卡进了圆盘上的凹槽。
“就这些顺序,我说一遍,你记一遍,再看着我放一遍,”余东羿耐着性子慢慢道,“一会儿等我进去,你就将珠子重新取下来,倒序放回去,门就会关上。”
晃动的烛光,将照归锦的脸蛋,映得气色红润,他就像是那日在太和殿听登基圣御一般,沉沉地应了声:“我记住了,哥哥。”
“那便好,”余东羿欣慰地笑了笑,“这临别了,哥也没啥拿得出手的给你。你记住进这儿的道,记住这串密语,将来到了潘叔叔那儿,只管拿捏着些,轻易别说出来。就这轻飘飘点儿的几句话,可比哀求他别把你卖到江南水乡管用。”
“还有,少杀人,尤其是对女孩子温柔些总没错的。”
“哥,”照归锦忍不住眼角滑落滴泪,“那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不好说,”余东羿笑笑,“所以你得赶紧立起来,别给一手拉拔你的潘叔叔丢人,嗯?”
“嗯!”照归锦吸了下鼻子,鼻头红扑扑的。
“走了!”
余东羿潇洒挥手,这就下了沧浪地底,去寻邵钦。
·
照归锦此生不太漫长,短短十来年却从尘泥到云霄,地狱和仙宫都瞧了个遍。
他的生母是个宫女。
某次先皇喝昏了酒,半道上将一个姿色上佳的宫女拉来强了。
宫女一夜得喜,有了身孕后,被纳进了先皇的后宫。
又因后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宫女还没诞下皇子呢,就被强加些罪名,打进了冷宫。
照归锦是个冷宫里诞生的皇子。
按理说他是皇子,他出生时该有人禀报圣上给他取名的。
可是没有。
于是照归锦没有名字。
按理说他是皇子,冷宫里的母亲疯了,该有妃嫔来领养他的。
可是没有。
于是照归锦没人教养。
他没有挨欺负,他只是被人遗忘了,忘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没人管。
于是,自打从落地起,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日从冷宫的狗洞钻出来,能有个大哥哥给他喂吃的。
今天是肉馒头,明天是鲜花点心,后天是酥油鸡……
大哥哥还给他带来温暖的衣裳和褥子。
照归锦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那么高大、那么俊朗的男子。
他所见过的能勉强与“男子”沾边的,从来都只有冷宫里,佝偻着身躯、面容枯槁的、尖声奸笑的老太监们。
大哥哥是那么好。
他只需要匍匐着,钻过那个洞,就能见到那个永远对他温声笑着的人。
一年春夏秋冬,大哥哥先教会了他说话。
他从大哥哥嘴里,得知了宫闱之外,还有牛羊、原野和农庄。
他还知道,哥哥是宫里那个“余皇后”的嫡亲弟弟,这才能随意跑来看他。
时过境迁,照归锦长大了一截,会说话了,他还是继续去钻那个狗洞。
直到有一天,野皇子从狗洞里出来,一眼望见了除哥哥以外的第二双贵人的鞋子。
哥哥朝他弯下腰,伸手,无比正色地问他:“来,小可爱,哥哥问你——”
“你想当皇帝吗?”
“问他这些有何用?”哥哥身侧,另一位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走上来,只居高临下地觑了他一眼,“归锦,从今往后,你叫照归锦。”
中年男人嫌恶地看着他道:“咱家挑中你了。”
中年男人道:“幼帝,站起来,别像条狗一样。”
新得了名字的照归锦,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膝盖,不安地立在原地,仍被中年男人狠刮了一眼。
一旁的哥哥却笑道:“别那么凶嘛无咎叔叔。这可是慎儿精心挑选的孩子,人还小,得慢慢养,您可别把他吓着了。”
“哼,烂好人。”中年男人抱胸冷斥了一声。
那位大哥哥却不以为意,他蹲下身来,揉了一把照归锦的脑袋,温和地说:“好了小可爱,哥哥的活儿就做到这儿了。你呢,以后别再钻狗洞回去,跟着这位叔叔,听话些总没错的,嗯?”
照归锦愣愣,点了点头。
这就是照归锦上云霄的第一遭。
他从一个狗洞里钻出来,先爬到了这俩人的脚跟前,又爬到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之上。
·
后来,照归锦终于认出——
牵他出狗洞的哥哥,是余家曜希,余东羿。
而给他取名的那位严厉男人,是当朝九千岁,权宦潘无咎。
那些他钻狗洞的旧事,普天之下,便也只有这两人知晓。
先皇不知,清流不知,余相不知,就连那个苦口婆心、说要劝醒君王的邵老太傅,也不知。
金玉帝,金玉帝——
没了潘九千的金玉,没了余曜希狗洞前多瞧他一眼、问他一句为不为帝,他算哪门子的皇帝?
不过一条无名野狗罢了。
·
沧浪地底更深处,石壁虽蜿蜒迥异,如溶洞般独具一格,周边上却挂着千年不灭的鲸油灯,还镶嵌了一排排夜明珠。
余东羿健步如飞,从磐石坠落到辗转回太上皇废殿、又下地宫,几乎仅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可即便如此,待他寻到那沧浪隧道正底下的时候,仍是惊了一跳。
惨状,满地的残|臂和碎肠子。
就这被机关狠碾的程度,都分不清某颗眼珠子来自哪具死尸。
唯独能分辨的,是这些支离破碎的衣料布片都全是凌霄卫的。
不见邵钦踪影。
余东羿拧眉,被鼻腔浓密的铁锈味刺得头颅发麻。
他默背着奇门遁甲的口诀,以一种奇妙吊诡的步伐,或跳或梭步,一进一退的游走在地宫之间。
好一阵,余东羿听见前方传来人的惨叫和打斗声。
紧接着,一股巨力,从背后猛然袭击了余东羿。
“嗬!”
余东羿被一只手捂住嘴,还没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带着那个人的身体一起,撞上厚厚的石壁。
“嘘,”皮七传音厉声道,“别出声!他们还没死绝。”
电光火石间,随着一阵咔嚓声,仿佛来自十八重炼狱的惨叫席卷了整个空洞。
余东羿屏息凝神,只能透过相贴的体肤来感受皮七虚弱的脉搏。
皮七脸颊有一道剑痕,流了点血,身上却还算干净。看来他只是在奔逃打斗之间内力用猛了,旧伤再次复发。
“噌噌噌。”
很快,又有数人的脚步声。
“下来的凌霄卫实在太多了,”皮七拧眉,扯着余东羿道,“跟我走。”
余东羿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只被皮七带着在地底疾驰了两步,就听见后头凌霄卫喧哗一片。
“在那里!追!”
“小心别跟太紧,被引诱了又会有机关!”
皮七低声一笑:“哼,等的就是你没跟紧。”
说罢,皮七拉着余东羿一蹦跳,就蹬到了某岩壁上的凸形奇石,刹那间,不远处又传来惨叫。
余东羿啧啧称奇:“你知道机关?”
大磐石一落,整个地宫就跟活过来似的了。
错综复杂的机关层层盘踞,任谁进了都得冒一身冷汗,再丢一条性命。
皮七朝侧边努努嘴:“看那儿肉片了没?刚试出来的。”
拿敌人的人命试的。
邵钦不是个心存妇人之仁的人。
敌人要杀他,不拿敌人试,他就得自己试。
所以他必不会对敌人留情。
这就是余东羿所说,死人多的法子的其中一种。
初入陌生险境,能做到如此地步,皮七之灵活机变、敏锐果敢,可见一斑。
余东羿好奇他能耐,问道:“哎,你还试出别处没?”
皮七瞥了他一眼,别扭说:“哪儿那么容易?”
余东羿笑了:“那就换个容易的。”
快跑间,阴森可怖的崎岖长道上,余东羿反客为主,把皮七拉进一个狭缝。
“前面!追!”
这狭缝奇了!将将好够俩大男人严丝合缝地卡在里面,少一分嫌挤,多一份再无。
且狭缝恰当正好地卡在鲸鱼油灯和夜明珠照不到的阴暗死角,竟是连一丝光也折射不出。
凌霄卫往别处跑远去了。
皮七呼出一口气,累得有些脱力。
一片黑寂里,皮七莫名问:“你还回来作甚?”
余东羿反问:“我不回来救你,咱怎么一起出城?”
“哈,还装呢?”皮七轻笑一声,捂了下肩膀,内伤隐隐钝痛,腥甜的血就咽在喉头,“什么出城之法?不就想将我围困在此绝地,穷斗至死嘛?”
余东羿道:“那你既知我想杀你,洒家先前叫你先冲进无底的隧道里来,你怎么还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往前呢?”
皮七嗤笑一声:“当我一时鬼迷心窍犯了傻行不行?”
余东羿笑道:“洒家一下来你就拉着洒家四处逃命,生怕我哪里磕了碰了似的。这也是犯傻?”
皮七道:“将军令我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余东羿问道:“将军还令你与我共沐浴,看我折腰舞,再为了穿我一袭女子衣裙,现下又和我肉贴肉躲在地下洞里了?”
皮七转过脸瞪他:“你!”
余东羿道:“你比谁都更清楚是私心作祟,还是情非得已。或者二者皆是?”
皮七嗤笑:“全天下都喜欢你了?怎么可能?”
余东羿目光灼灼,斩钉截铁道:“纵使全天下都恨我、厌我,我敢笃定,这世间有一个人到死都要念着我。”
皮七道:“与我何干?”
余东羿道:“与你有关。”
皮七凝视着余东羿。
余东羿道:“先前交手时,洒家就说过,你内功深厚,与邵将军如出一辙,招式,却偏偏花拳绣腿,像临场现学的一样。”
皮七道:“天下武艺各有不同,千人千面。我与将军学习心法,颇有感悟,却于拳脚上不大开窍,这又如何?”
余东羿道:“不如何。我俩见第1回 在拜相楼,平生素未谋面,你武艺招式不如我,年岁不如我,上来便敢屡屡进犯,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大打出手,这么激动作甚?”
皮七咬牙道:“是你与将军有仇,我为将军打抱不平罢了。”
余东羿道:“好,既你那么替你家将军恨我,咱俩第2回 见,在冯府,你看我骨头被铁索捆得变了形,不该觉着大快人心嘛?转过去哭啥?”
皮七反口道:“谁哭了?”
余东羿笑看他:“我哭。”
两人都知,当时皮七眼眶分明是红了。
皮七倔性道:“就算那般又怎样?我生来怜悯弱小,最见不得旁人残缺,别说是你,换做任何一人,我也会……”
到这里,皮七的话语戛然而止,编不下去了。
因为狭缝外的地道上还堆满了一地的尸骸。
这些一个个人都是他这个“最见不得旁人残缺的人”杀的,可比余某人骨头弯个弧来得凶残多了。
余东羿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假皮被划开了,邵钦。”
黑灯瞎火的,皮七下意识伸手去摸侧脸的伤,却仍摸到了完好无损的一整张人|皮|面|具。
黑暗中,余东羿拇指的指腹就盖在皮七面颊上摩挲着。
皮七一抬手,指尖恰好触碰到男人的手背肌肤,随即一股颤栗顺着手指漫溯而上。
“哦,是我摸错了,其实假皮没掉。”余东羿话锋一转,又老神在在地说。
余东羿紧锣密鼓地道:“要说邵钦也真是,他自己闹别扭,不肯来见我,派个和他一样别扭的人来。”
余东羿道:“可我余东羿就是这么自作多情,遇到个像他那样的,就错把人当成是邵钦假扮的。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
419:【叮!世界主人物“邵钦”资料卡已核实,是本人无误。】
余东羿叹息道:“唉,既然你不是邵钦,那我也只好真的相信,邵钦是移情别恋所以不肯再来见我了。”
余东羿一思忖道:“嗐,毕竟也是,邵钦那么多年在大晏,有晏主贴身相伴、朝夕与对,想必是早就乐不思蜀,忘了我这个旧人了。”
余东羿道:“此次他命人捆我去晏地,恐怕也只是想将我拉到他新情人面前,让我瞧瞧他的新郎君有多位高权重、多孔武有力,好羞辱我一番,叫我悔恨终身。”
最后一句,余东羿无奈叹惋说:“可那人又怎能比我更知邵钦的好呢?”
“他在榻上,该怎样唤邵钦的名字、剥邵钦的衣衫……邵钦另寻新欢,又会怎么抬腿,去缠那人的腰,撞那人的……”
“胡言!”
一声怒吼,贯穿空穴。
“余东羿!我邵以忱一十九岁清清白白跟了你!岂容得你羞辱至此?”
邵钦,名钦,字以忱,
以忱,这是余慎当年亲手给其妻子取的字。
《书·盘庚》——
钦念以忱,动予一人。
“哎!这不就对了嘛?”
余东羿眉飞色舞,笑开了花。
登时,男人一掌,就击碎了不知某处的机关,脆响一声后,轰然一下,整个地宫开始陷落。
所有的地都陷落了。
“哗啦!”
刹那间,落脚的地界全无了。
蒸腾的硫磺水喷上来,将全境漫成了一条奔涌的地下河流。
那地下黄流之宽广,竟比东庭湖一滩湖面更阔。
余东羿横揽着邵钦,就如同抱得美人后驾上了七彩祥云一般,踏上了一条大如楼山的黑铁金铜舟。
这才叫做,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