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被云乘冷漠的眼神刺到,少年勃然大怒。

  “好,好得很。”他的话语冷意森然,面上却笑得愈发璀璨,“你既不愿与本尊共享气运,便祭出你的寂灭道,来滋养本尊的魔界大地吧。”

  随着少年一挥手,萦绕已久的黑暗终于尽数消退,日光缓缓渗进来,照亮了偌大的殿宇。

  望云殿极大,哪怕只是正殿,也有百丈方圆。

  数十座黑色的盘龙柱伫立两旁,每一座盘龙柱下,都有一个死不瞑目的魔族卫士,皆是地魔境界,魔气尽散,尸身干瘪。

  深红的地毯上血迹遍布,腥臭难当。

  大殿尽头,那高大的王座之下,静静站着一位黑袍老者,他须发黑白相杂,形容枯槁,虽没有表情,眼中却藏着深深的忌惮。

  少年命令道:“弃光,拿下他。”

  老者额上凸起无数青筋,似乎想要违背命令,却在少年掏出一枚古玉后,面露惊恐,再难抵抗,疾速掠来,袭向云乘。

  传闻,最初的魔族,本源魔气被风楼封入玉佩中,是以不可背叛于他。涅槃一战后,风楼身死,这些玉佩也跟着消失于世间,魔族长老们找了许久也未曾得见。

  来望云城前,奈原村的虎容曾经说过,古意正在收集魔族手中的传家之物,不难让人猜出,这些物件中,正有他所掌控的奴役之玉。至于当年风楼如何嗅得危机,如何藏匿玉佩,云乘难以断定,他只知道,当下,弃光长老受了要挟,才迫不得已向他出手。

  思及此,云乘哪里会以命相搏,只脚下飞退数步,堪堪躲过老者一击。

  他还未转身,又是一爪探向他咽喉。

  弃光长老虽是天魔,出手却并非自愿,仍是留了几分余地。

  然而即便如此,差了两个大境界的鸿沟,云乘抵挡得也甚是费力。

  苍生道与寂灭道的道意,自丹田顺着经脉而出,在他右手凝聚为黑柄金身的长剑。

  云乘步履玄妙,白袍翻飞,招招以避闪为主,循着空档欲先行拿下少年。

  对面弃光长老也祭出了武器,那是一柄巨斧,兵器虽笨拙,他的动作却极为敏捷。

  锋利的斧刃破风而来,云乘举剑迎上,金铁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利之声。

  长剑一触即退,云乘飞身而起,自半空扭转身形,镇定地挥出一缕寂灭道意,借着就近交战,打入了老者眉心。

  本源对魔气的镇压为他赢得了一息的机会。

  他出手如电,手执道意长剑,直取少年前心。

  云乘并没有指望这一击能够成功,少年的境界他看不透,想来,亦是天魔之境了,只是魔气溢散,境界并不稳定罢了,他已做好了消耗的准备。

  却不想,这一剑,竟丝毫不受阻拦,径直刺入了少年的胸口。

  血液顺着剑锋渗出,红绿交杂后成了浓重的黑色,洇湿了蓝衫,宛如一朵缓缓盛开的牡丹。

  云乘微怔。

  他身后,破空之声传来,弃光已摆脱了寂灭道的压制,赶来救援。

  未等云乘转身应对,少年已懒洋洋地挥了挥袖子,示意弃光住手。

  那血色仍在晕染,云乘双眉微蹙,将手从剑柄上撤了下来。

  剑便插在少年胸口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少年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不过指尖轻触,道意凝聚的长剑便化作青烟,那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恢复。

  “真可惜,你若是用霓霞剑,或是直刺丹田,本尊便要再死一次了。”云乘的手下留情似乎让他快意了不少,少年舔了舔手指上的血,表情餍足,“说你蠢,你还真蠢。”

  云乘并未被他的话语所激,直觉其中必有隐情,面上不动声色,手中已悄然捏住了封禁符咒。

  却听少年自顾自道:“我诞生的时候,父神 哦,就是天元,在我神魂中种了一道神印,让我永生不可杀你,但是,若有一日你要杀我,我却不能反抗。”

  他说这话时,用的“我”字,语带叹息,听得云乘为之侧目。

  “怎么,觉得本尊可怜?”少年挑眉,缓步走近。

  这一次,云乘没有退。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少年的神情有一分像李陌。

  “不过,不能杀你,并不代表我不能伤你。”话音未落,已有一道浓郁的魔气自他口中而出,带着诡谲的异香,直扑云乘面门。

  魔气渗入肌理,遭到寂灭道的奋力抵抗,却因少年实力超出云乘太多,依然缓慢地渗透着云乘的肉身。

  少年似笑非笑:“可惜你已转了一世,这身体里没有天元神息,还得想法子补回来。不过正好,否则我的魔气也侵蚀不了你。”

  云乘闻言,心中微动。

  他放弃了抵挡,任由少年的魔气渗入自己的四肢百骸。

  一声闷响,是云乘丧失了知觉,仰面倒在地上。

  原本他可以在危急之时躲入慕云境,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想赌一赌。

  果然,失去意识前,云乘听到少年对弃光冷声发出指令。

  “送进密室,这境界委实太低了些,能弥补多少就补多少,不然寂灭道意抽出来也没法用。”

  “ 是。”

  “等等,他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回主人,是块凡界的玉环。”

  “真碍眼。抬走。”

  云乘依稀感到胸口一沉,似乎是老者小心翼翼地将李陌送给自己的玉环塞进了衣襟。

  紧接着,他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云乘恍惚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浸泡在一方温暖的湖水中。

  这样的暖意,与初下山时,星辰居的汤池十分相似。

  只是不知,若他睁开眼,是否有纱幔从池上垂下,是否可以绕过那片纱幔,看到他羞怯的子桑。

  心中涌起的美好希冀,促使他想要醒来。

  可意识清醒着,眼睛却如何也睁不开。

  便连动一动手指,都是奢望。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躺在湖水中,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同这场梦较劲。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之中,金色的光点忽然出现,轻盈浮动,闪烁嬉戏。

  接着,光点幻化为更多色彩,缓缓聚拢在一处,成为雾气般的一团。

  缘舟阁的引灵课上,竹笙长老曾说,万物有灵,但凡是久远的事物,皆有机会诞生出真灵。

  竹笙长老是玉虚峰竹林的青竹,那漫长的年岁中,他尚未化形,口不能言,却有无数的真灵向他表达善意。

  云乘猜不出,这些雾气般的光团,是真灵还是魂体。

  意识没有形体,他想着去触碰那些光团,便成功地触碰到了。

  光团的表面微微带着湿意,微凉,轻软。

  他看不到自己的手指,却切实地感受到了一切。

  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光团被惊动,汇聚地更快,又像是被什么吸收了一般,渐渐消融。

  此间不分昼夜,时光的流转没有办法衡量。

  许是瞬息,许是千年。

  有叹息声,很轻。

  “您很快便要醒了吧 ”

  这声音,是李陌?

  他的语气,为何如此悲伤?

  子桑莫急,我很快便醒了,云乘心道。

  可是很久以后,他也没有醒。

  黑暗还在延续,光点时而出现,很快消逝。

  没过多久,云乘便不再感到好奇。

  李陌的声音,成了他唯一的期盼。

  可是他再也没有听见了。

  直到有一日,黑暗乍破,他被一道神念引动,终于离开了湖水。

  光明骤临。

  山巅之上,白雪皑皑。云乘看到,李陌浮于半空,黑袍猎猎,肤色却是苍白。

  此时的他,气质妖冶如血莲。

  李陌笑意浅浅,眸中莫大的喜悦和满足毫不掩饰。

  七彩光芒笼罩其身,青冥浩荡,道音渺渺。

  他周身升腾的威势,几欲与天齐平。

  “你愿意救苍生就救吧,我来救你便是。这天,我替你补。”

  呢喃细语,温柔似水。

  却让云乘为之惊惧。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何处,却知道它痛的无以复加。然而他仍然没有形体,连声音都发不出,更遑论出手阻止。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终有一日,你将归来。”

  随着话语出口,李陌的身躯轰然爆开,散作万千光粒,化归天际。

  悲痛几乎撕裂云乘的元神。

  他眼前,只剩那些光粒,再也看不到其他。

  直至光粒散尽,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他无法相信,他的子桑,就这样消失了。

  不,这不是子桑。

  方才自散神躯的人,是攸宁,不是李陌。

  许久之后,云乘才从漫无边际的心痛中回过神来。

  记忆,被悲痛唤醒,逐渐在脑海中明晰。

  他清楚地记起了,自己欲借风楼之手明了过往。他的身体,应当还在魔界望云殿,处于昏迷之中。

  那么,眼前的场景,应当是境界提升后,随着封禁解除呈现的过往?

  是的,他的记忆曾被封禁。

  在遇到李陌之前,云乘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他曾经梦见过“前世”的景象,却从未梦见过“八岁”以前。

  高妙手段,让他在得知慕云记忆如何被封前,几乎一无所觉。

  却为何,那封禁之人,一定要封禁他“孩童”时的记忆?

  身入轮回,记忆不可能受前世影响,李陌直到今日也记不起他身为攸宁时的事情。

  云乘却能时常梦到“前世”。

  他言语之间便可引道入心,道体之澄净,断不会是凡界所生。

  神君由九德之息伴祥云所化,体内有神息。风楼说,云乘转了一世,神息已失,必受他摆布。

  他却想赌一赌。

  赌的便是,他没有孩童岁月。

  乌木给他下封禁,只是想连他自己也骗过,借此骗过世上所有的人,却让他能够在境界提升后,冲破封印自悟。

  感受到视野随着道音的引领逐渐升高,直至九重天上,俯瞰苍生,那青衫文士踏破虚空而至,悄然将自己收入袖中,云乘便知道,他赌赢了。

  他从来,没有什么前世。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么么哒。

  实在抱歉,最近真的太忙了tut

  以及大家不用担心,云乘的情况比较复杂,看到后面就明白了。他算是神君20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