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翠寒的尸体被挂在了旗上。

  白羽莲峰的人在山下叱骂星云观, 拿萧翠寒的尸身点评作乐。

  雅仙宗的弟子怒不可遏,一个个气得发抖,双目赤红。

  无休无止的厮杀, 像是结束前最后的挣扎。

  眨眼之间的生离死别,已重重压过漫长的一生。

  江横心口被法杖贯穿后留下一团黑雾, 伤势溃烂沉重,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此刻全凭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支撑着。

  谢辞。

  因何如此。

  这山上不曾有人亏欠于他。

  江横望向窗外风光偶有出神。

  曾经在山上的轻快时光不再入梦来, 死去的故人比留下的人还要多。

  纠结爱恨最是肤浅,他亦无心再想谢辞是否有过真情。

  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要如何守下这座山。

  守下了, 也是一座空山。

  不管如何, 这结局都不是他想要的。

  夺取萧翠寒尸体的那日,牧云生挡住仙门那些一步飞升的大修士, 江横再对段别隐。

  与先前不同,这次在与神魔七绝法杖交手时, 江横掌心的长刀应声而断。

  观世艳斩。江横错愕一瞬,眼眸微颤, 左手掐诀高举, 空手当下法杖的致命一击。

  “呵, 观世艳斩。”段别隐掀开唇角, 一抹讥笑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虚有其名, 不过尔尔。”

  而后,他又挑眉垂眸,一副凌驾众人之上的威严, “江横,你也是。”

  四面杀伐, 嘶鸣惨叫不断。

  一抹明亮婉约的女子音色闯入,带着霜雪凉意的轻柔,坚定执着。

  “是吗!那请段家主瞧仔细了。”

  “阿横,接刀——”

  段别隐只看见一把飞旋的长刀从远处奔袭而来,三里之远,迅如闪电。

  江横听清来人的声音,侧目回首,抬手一瞬便将长刀握手。

  顷刻间,那雪衣素裳的女子翩然而至,风吹开她头上的幕篱,轻纱撩动。

  舒沐心身后跟着祝景明。

  段别隐眉心微蹙,眯眼打量江横手中的长刀。

  与观世艳斩形状相似,玉刃两指宽,长五尺三。颜色却不同。

  一者洁白如雪。

  一者赤红鲜艳。

  “云天封光。”舒沐心道。

  江横猛然想起来,视线在舒沐心脸上停顿了一瞬,死死地盯着这把刀,。

  他见过的。

  他只是忘了。

  在幽都的俸神鹊塔之中,寒英少君的神像便挂着一把赤玉长刀。

  神仙岛里亦有寒英的神像,腰后也悬挂着这把刀。

  恰是云天封光。

  这把刀,来到了自己的手中?江横隐约想到了什么,来不及细细思索,云天封光上的红玉如流动的血液,竟直接通过他掌心涌入体内——

  江横体内那股不可琢磨的力量在云天封光的引导之下完全汇聚成型。

  是一条轻盈浩瀚的脉。

  第三脉。他脑中涌出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倏然天光倾斜,四面山峦一陷,层云跌宕,狂风四起,无数惊雷朝着江横方向奔袭。

  随之而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白了脸色,江横两指一并便吸纳了惊雷闪电,身上灵气爆发,直接掀翻了在场众人。

  段别隐都后退了数十步,法杖止不住地颤抖。

  江横双目泛红,挥刀一斩,祭旗被劈成了两截。他快步飞踏,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尸体。

  江横眸光深暗,扯下肩上衣袍裹住了萧翠寒,无比珍重地抱在怀中。

  沉痛恍惚之中,他蓦然想起那一年的宗门大比,他与萧翠寒交手,却被她设计戏弄了一番,竟使自己抱住了‘险些摔倒’的仙子,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说是‘英雄救美’。

  她笑起来云鬓生花,慵懒风情。

  再看怀中冰凉的师姐,伤痕遍体。

  江横心中痛不可言,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

  都是他的错。

  为了苟活一世。

  为了荒唐的爱人。

  他一错再错,不思悔改。

  终于,崩坏了这个世界。

  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离去。

  —

  将萧翠寒带回去后,江横便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萧翠寒的后事是牧云生办的。

  每天都会死人。

  每天都有人死。

  这时节最常见的就是这种画面。

  从惊愕到麻木,从麻木到寻常,是经历数不清的生死后才学会的平静。

  几日过去,江横终于从昏死中醒来。

  是在一个清晨,山中萧瑟,空气被鲜血纠缠得潮湿。

  宗内没多少弟子,有的也是随牧云生去守山了。

  星云观与白羽莲峰的恩怨无法化解,仙门不会退。

  留在星云观会有什么下场,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这样守下去,也是枉然。

  江横内心有过害怕,无助。

  怕牧云生也会与大师兄、师姐一样,死在一场战争中。

  一个人,他是如何也撑不下去的。

  上天好像听见了他内心卑微的祈求。

  是夜。

  牧云生着一袭湛蓝锦衣,身披鲛绡织就的星宿道袍,云袖飘逸,步履轻盈,踏着一袭凄冷的月光回山了。

  没有旁人作陪,只他师兄弟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晶莹剔透的寒英晚水之下。

  明月清辉,花开照夜。

  本该是山景清幽的好地方,江横心事重重,并无赏花悦景的心情。

  牧云生倒上两杯酒,先祭了闻修白与萧翠寒。

  江横内心愧疚,俊美的面孔再也不见三分笑容,目光凝重地望向那两盏空杯,沉声唤‘师兄’,‘师姐’。

  牧云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江横,不是你的错。”

  牧云生此刻的语气是这段时日以来罕见的温柔,让江横一瞬回想起很久之前的牧云生,本就是清风舒月般的人。

  江横眼眶暗红,更多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牧云生朝他从容一笑,云淡风轻地倒了杯酒,“陪我喝一杯吧。”

  江横点头。

  牧云生看出他心思重,摇头轻笑,“莫想烦心事,江横。”

  江横做不到不想,这么多人因自己而死,每一条鲜活生命的流逝就像一道枷锁,将他缚死。

  “那你听我说吧。”夜风凉凉,牧云生音色依旧温柔。

  江横抬眼望向他。

  牧云生不疾不徐地喝着酒,脸上几分笑意,絮絮说了几句,聊起长泽还在世的事情,也聊了自己下山的见闻。

  有些远,有些近。

  他肩头有一丛花枝闲闲靠着,梅花皎洁明月色,三两寒风吹来一阵落雪。

  牧云生微微抬起下巴,视线穿过迷茫的雪,盛放的花,望向遥远的月亮。

  月光落在他俊秀的容颜之上,眉目温柔,眸光如清池,通透明朗。

  大抵是夜里落了雪,气温寒凉,他唇色仿若褪色的荼靡,浅浅淡淡。

  江横目光停在他身上许久,与他喝酒,听他讲了许久的话,也开始回应牧云生,开始久违的聊天。

  牧云生不曾提起如今的谢辞,江横亦不开口。

  他与江横道,“师尊不允我下山,我还是下了山。”

  想起牧云生下山的原因,江横眼中浮起一丝愧色。

  牧云生摇头,轻笑道:“与你无关,你莫要再自责了。”

  说罢,他又道:“实际上,就算没有下山寻你们,我还是会下山的。”

  江横安静地倾听。

  “知道为什么吗?”牧云生笑问。

  江横道,“为何?”

  “因为你啊。”

  江横一愣,对上牧云生含笑的眼眸,一时间不知所措。

  “哈,”牧云生眼似繁星,笑容昳丽无暇,徐徐说道:“因为你说的春山城,让我很想去看一眼。”

  江横脑海中想起无脸神像被自己补上了牧云生的脸,想起了禅璎和他师尊,禅璎师尊与牧云生有着如出一辙的容颜。

  而牧云生说自己想去春山城。

  后来他确实去了,替禅璎雕了神像。

  江横才明白,这一切仿佛都是劫。

  从他步入春山城那一刻起,注定的劫。

  难怪那日,系统拼命地阻止他进入春山城。

  难怪那日,他在春山城内开通灵法阵向星云观求助之时,通灵法阵之中只有闻修白和萧翠寒,不见牧云生。

  想到此处,江横好似突然抓住了什么。

  见江横长久不言,牧云生道,“小横?”

  连喊了三声,江横才如梦初醒,猛地望向牧云生,双目微缩,锐利沉静。

  牧云生微愣,而后继续温柔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小横?”

  江横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但如今,萧翠寒已死,只有牧云生能回答自己的困惑。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牧云生道。

  江横点头,他再次提起自己初入春山城,在通灵法阵中没有找到牧云生的事。

  牧云生闻言,目光亮了一瞬。

  江横握住酒杯,等着他的回答。

  这很重要。

  牧云生饮了口酒,目光看向江横时温柔,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伤怀。

  尽管稍纵即逝,江横还是看见。

  “你初入春山城那日,师兄让我提前闭关。”牧云生没有隐瞒。

  江横心中猜测成真,却又陷入更大的谜团和思量。

  如果闻修白是故意让牧云生闭关,错开了春山城一事。

  那谢辞回山后让闻修白宴请仙门上星云观议事,段小公子的死,闻修白对谢辞的维护和信任已经超过了寻常师兄弟了。

  冒着灭门的风险,替谢辞得罪仙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横揉着泛痛的额角,思考不出结果。

  江横信闻修白的为人。

  但闻修白不是那种会拿着万千弟子性命当炮灰的人。

  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江横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与牧云生说,但除了牧云生好似也没有更合适的听者。

  或许牧云生能告知他什么。

  牧云生听完江横所言,面色如常,丝毫不惊讶。

  江横皱眉不解,“师兄?”

  牧云生应了一声,“诶。”

  再饮一杯酒,牧云生视线从江横脸上移开,看向一地落雪与花。

  禅璎曾问他:这个世界,我们是不是来过?

  白雪与花瓣叠在一起,虚虚实实,难分难辨。

  闻修白不想谢辞死,是因为还想回来吧,他想见长泽,也舍不得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吧。

  牧云生眼中再次浮现出伤怀的情绪。

  江横这次看的真切。

  牧云生弯腰拾起一捧雪,扬手一撒。

  雪花从指缝飞走,月光从指缝穿梭,晚风凄凄。

  他与江横说道,“那个时候,我们也吃了饺子。”

  江横一时没听明白。

  牧云生又道,“禅璎说,遍看春山城头月。其实还有下一句。”

  说着,牧云生手中飞雪散尽,他脸色也白了几分,看向江横问道:“你还记得吗?”

  江横这才听明白牧云生说的是旧岁在春山城里,西京石观伴着风雪吃饺子。

  也是如今夜一样的天气。

  有明月,有飞雪,有无休无止的风。

  江横那时只顾着与谢辞重逢的喜悦,并没听清禅璎说的那一句,是否还有下一句。

  江横摇头。

  牧云生眼中伤怀更甚,语气依旧温和,“你不记得了。”

  风雪尘音忘故人。

  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我是不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如一滴水砸落在安静的湖面,突如其来的心悸令江横抽了一口冷气,手掌按住了抽痛的心脏,所有呼吸都是霜雪,风声萧索。

  冰冷彻骨。

  牧云生无法告诉他这个世界的规则,说出去的声音都会化做一缕缕风声。

  “喝酒吧。”牧云生不执着,朝江横释怀一笑。

  江横缓了一会才恢复,他再追问牧云生。

  牧云生只道,“就快结束了。”

  “江横,你别怕。”

  江横看着牧云生脸上的笑,眼中的温和,干净整洁的衣衫,华贵的术袍——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牧云生这件术袍早就毁了啊!

  江横瞳孔在一瞬间朝外扩了一圈,不可置信地瞪向牧云生!

  似乎是在印证他内心最惊恐的猜想,牧云生雪白的脖颈上浮现出一道暗红色的血痕,衣领被血染成褐色,术袍破损。

  “师兄……”江横手中的酒杯颤颤地摔在了地面,他整个人滑落,跪了下去。

  牧云生垂眸一看,自己足边已是一摊血水。

  终究是,时光留憾。

  他站起身,面孔被一道伤口横贯撕裂,浑身染血,拖着笨重的步伐缓缓走至江横身前。

  “起来吧。”牧云生音色如风,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却没触碰到江横。

  江横双目通红,泪水跌落,他连忙去抓牧云生的手,却见自己的手从牧云生掌心穿过。

  “你没有错,莫要自责了。”牧云生知晓自己即将魂飞魄散,身体越发透明,即将消融天地。

  “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没关系,没有人会怪你。”牧云生对江横说道。

  江横拥着拥不到的身体痛哭,一声一声牧师兄,声嘶力竭。

  “要好好活下去啊。”牧云生身体开始消失,化作一粒一粒的光点,好似烟花飞屑,最后消失不见。

  一地白雪,一地落花,一地月光。

  风起,簌簌声响。

  江横跪坐再低。

  耳畔留下淹在风声里最后的遗音——

  要好好活下去啊。

  好友。

  牧云生的亡魂来见了江横最后一面,给了他所有能给的线索。

  就快结束了。

  要好好活下去啊。

  可是,你们都不在了。

  江横失去了最后一位师兄,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