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横醒来的时候, 窗外白茫茫的。

  熹微天光,风雪晴明。

  他跟谢辞一同出去,路过庭院瞥了眼神祠方向。

  屋檐堆积细雪, 挂着一排亮晶晶的冰钩,阳光照在剔透的冰面上, 折射的光线正好映入祠堂中。

  牧云生在给神像上香。

  禅璎站在祠外回廊, 收回落在牧云生身上的视线, 转向江横。

  江横离开星云观两年, 正打算与谢辞去城里置办两身仙衣,明日便与牧云生一起回山上。

  禅璎叫住他二人。

  江横不解, “何事?”

  禅璎听见祠内的脚步声朝回廊靠近, 他回头望牧云生,与江横说道, “我们过年吧。”

  江横莫名其妙:“……”

  离过年至少还有一个月,禅璎朝自己眨巴眨巴星星眼……他是在期待什么东西啊?

  禅璎眸光中丝丝缕缕全是兴奋, “我好久没过年了。”

  江横:“……与我有关系?”

  “当然咯,小渡月。”禅璎低眉哼笑, 葱白玉段的手指从袖中摸出一尊无脸神像,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商量道。

  “就今天, 我们大家一起过年。”

  江横如鲠在喉, 好半天终于想起来:我的母语是无语啊, 那没事。

  [系统:……你不感动吗?]

  今天的稀奇事儿是真不少, 禅璎喊自己过年,敷衍了事的系统还会主动找自己。

  江横回系统:我感动什么?

  [系统:此情此景……你当真不感动?]

  “?”江横看了眼站在回廊处的牧云生与禅璎,又侧身看向一旁的谢辞, 谢辞眉眼温柔地望向他。

  江横回它:很感动,辞宝为了和我一起回山主动卸去了魔力。

  [系统语气凉凉:…好好过年吧你]

  说完, 系统便下线了。

  禅璎在问牧云生的意见。

  牧云生没有意见,只说了一个字,“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禅璎眼角眉梢漾开了点点涟漪,笑容真切。

  禅璎又与江横道,“小渡月,去买些东西回来。”

  江横乐了,使唤自己倒是熟练得很,“比如说?”

  “不宜繁复,”禅璎启唇随意道,“屠苏酒五辛盘,红纸香烛,米面菜蔬,花果鸡鱼,金银器物,玉如意,即可。”

  “真当是要过年啊?”离了大谱,江横心想。

  —

  年关将近,城中萧瑟寂静。

  一路上都没见到多少人。

  江横去吉羽天衣坊,替谢辞买了身浅蓝色的仙衣和雪绒雾蓝织锦大氅,想起禅璎所言,今天过年。

  荒谬又好笑。

  江横一时兴起,也替牧云生与禅璎买了两身。

  谢辞低眉,唇边浮起一丝清浅笑意,似早就知晓江横会同意禅璎的提议。

  两人十指相牵,去了卖货的市集。

  市集聚拢在一处,所以置办起禅璎所要之物并不困难。

  以往在山上,过年的事都有内务统一操办,不必事事躬亲,江横不曾逛过人间的闹市,在街坊间东瞧西看,好玩的好看有趣的全都拣了一些。

  谢辞静静地看着他挑选,偶尔发表一两句意见,配合着江横的轻快心情,不着痕迹的宠溺。

  逛完还不够尽兴,江横又拉着谢辞去了城外的杏花镇,买了两碟鼎鼎有名的桃花杏仁酥。

  乘着薄雾清风,足踏一袖晚霞,二人欢喜而归。

  冬日晚来早,晦暗天色之中突显高大的轮廓,屋檐翘角挂起一排排风云吉祥的红色宫灯,层层叠叠,灯火流霞。

  江横视线穿过飘渺的雾,深暗的夜,从未见过琉璃通透的西京石观,鹊塔映照着跳跃的火光,仿若一座玉砌高楼。

  禅璎与牧云生将西京石观收拾了一番,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江横摆上金银物件,奉好玉如意,又备了不少瓜果与点心,几样菜式,两坛美酒。

  上菜时,桌中间架上一只茶炉,一只铁锅,烧了红汤与菌菇汤,旁边是切好的肉片与蔬菜。

  禅璎问道,“这是什么?”

  江横得意一笑,“火锅。”

  夜里星河璀璨,明月千里,青山覆雪。

  牧云生与谢辞将桌椅搬到了庭院花树之下,花枝中挂着几盏明灯。

  四人一桌,杯酒从容,自在随意。

  气氛静谧祥和,虽少言语却也融洽。

  江横几分醉意,靠在谢辞怀里,望向对面的禅璎,“我很好奇。”

  “问吧。”禅璎筷子在红汤辣油锅子里捞菜叶,雪白的脸颊被热气熏的发红。

  江横把玩手里小酒杯,垂眼浅抿了一口,抬眸时在禅璎脸上停顿一瞬,而后看向禅璎手边放置的无脸神像上。

  江横语气迷茫,“我补的像,不对吗?”

  “嗯?”禅璎闻言,一筷子戳进了乳白色的菌汤锅里,筷尖的红油在白汤上勾勒出一根根红色的丝线,刺眼的杂乱。

  牧云生抬头,目光悠远,视线穿透花枝树桠,望向更遥远的夜空。

  星河,月亮。

  是他在星云观上看了一千多年的风景。

  “对。”禅璎收回放错的长筷,重新回红锅捞了菜,“至于缘由,你现在应该知晓了吧。”

  牧云生眼睛一凉,有什么融化在了眼中,浸成凉丝丝的液体。

  “下雪了。”牧云生眨去雪水在眼底掀起的波澜。

  这雪,说来就来。

  星辰摇曳,清辉无瑕,鹅毛大雪从重峦叠嶂的青山而来。

  禅璎的回答,让江横明白了自己猜测是真。

  刻不上容颜的神像,是因为神像本尊并未飞升,不算是神。

  虽然,看上去无限接近于神,有神之力,有追随的信徒。

  牧云生睁眼时双目如洗,眼中的神光微微亮起,遥望山间月色,脑中忍不住想起一句。

  “遍看春山城头月。”

  禅璎听见这句筷子一抖,脸色煞白,猛然转头望向牧云生。

  风雪尘音忘故人。他永远都不会接的后半句,惶恐于牧云生记起那些杂乱糟糕的往事。

  江横闻言,念了遍这句,颇有兴趣,“师兄,后一句呢?”

  牧云生朝江横一笑,“没有后一句。”

  只是脑中不清白地闪过的一句话罢了,况且他也不想喜欢这种感觉。

  江横不记得这一夜是怎么落幕的。

  牧云生凝气,炸开了满城烟花。

  禅璎点了炮竹,丢的到处都是,谢辞和江横的衣袍都给炸开了几个破洞,烧出火苗。

  江横气不过上去找他麻烦,两个人在雪地里扭打。

  江横嚷嚷着:“阿辞!你快来帮我按住他……”

  禅璎喊着牧云生,“要给小渡月一点教训。”

  谢辞无奈地走过去,将雪地里打滚的人捞回了怀里,轻叹了口气。

  江横藏在袖里的一个雪球,出其不意地穿过谢辞的胳膊砸向禅璎。

  禅璎一懵,抓了两把雪甩向谢辞。

  谢辞虽然没回头却知身后危险袭来,但他此刻应是没有灵力与魔力的普通人。

  是以,谢辞身不动,被两把松散的雪球砸的脑袋一歪,踉跄了两步。

  禅璎:……

  江横护崽一般将柔弱到不能自理的谢辞带至身后,胳膊搭在他肩上,拉下他脖子仔细检查,冷白如玉的肌肤上砸青了一块。

  “疼吗,别怕,我去给你讨回来!”江横说着就要去找禅璎。

  谢辞一把抓住江横的手指,再放任江横和禅璎胡闹下去,这夜是不会消停了。

  “回去吧,我应是醉了。”

  江横偃旗息鼓,垫脚在他颈后的淤青上亲了下。再绕到谢辞身前,一撩长袍,背对着他,江横散懒的语气,“阿辞上来,师兄背你。”

  星辉月朗,友人作陪。

  江横背着谢辞走了一路,路上有炮竹的烟火味,竹叶清香。

  是夜。

  褪去白日的欢乐,雪夜依旧冷凄。

  禅璎踏入神祠,仰头瞻视高高在上的神像,站了一夜。

  牧云生清晨来到祠内,见禅璎面朝神像,他也并未多问什么。

  牧云生点了上天心烛给神像,又燃了一室的久兰香。

  禅璎开口,“你要走吗?”

  牧云生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禅璎没说话。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能回去。

  他希望身为堕神的自己根本就不存在,只保留禅璎最善良纯净的本尊就好。

  时间轻快,谢辞和江横打算回山。

  江横几次问牧云生要不要一起回山上。

  牧云生拒绝了。

  次数多了,江横也知晓劝不动。

  这些日子以来,江横发现牧云生和禅璎没少待在一块,但二人并无什么交流,要么安静地打坐,要么在神祠内看神像。

  启程回星云观那天。

  牧云生独自一人,将江横他们送至春山城外。

  他视线掠过一旁冷清如雪的谢辞,对江横嘱咐:“你要保重。”

  江横只想着两年不见的师兄师姐和徒弟们,没留心牧云生这句话的含义,只顾着点头,“师兄也是。”

  牧云生道,“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赌约吗?”

  江横当然没忘,牧云生赌谢辞会在冬至来春山城找他。

  牧云生赌赢了。

  牧云生让他原谅一个人。

  江横道:“师兄,你想让我原谅谁?”

  “不急,以后便知。”牧云生抬眼,看向山路上还未停歇的大雪,呵气成雾。

  “这年冬天估计不会暖和了,好好活下去。”

  江横觉得这话耳熟,但想细究时谢辞开口了:“走吧。”

  江横便没再问。

  —

  谢辞身无修为,无法用御剑术。

  江横买下一辆马车,好在之前谢辞教过他傀儡术,当下便折了一段花木枝点入灵光,化形为人,负责驾车赶路。

  谢辞望向傀儡,眼神幽暗了几分。

  自己之于晏西楼也不过是傀儡。

  有朝一日,江横知道真相又该如何想呢。

  通灵阵中,闻修白得到谢辞与江横回山的确切消息,吩咐江横在马车上悬灯。

  另一边,闻修白命观中各宗长老召集山下在各城之中的弟子,凡见此灯者,以死相护。

  江横也今非昔比,一个打十个不是问题。

  这一路虽不太平,但好在除夕那天,两人终于回到了星云观。